第293章 日月德临宫
歙州,司天台。
这座高耸入云的观星之所,青黑色的轮廓与墨染般的天穹融为一体,唯有顶层那一点摇曳的灯火,如兽之独眼,冷漠地俯瞰着山脚下陷入沉睡的州城。
杜光庭在这司天台之内,不眠不休,枯坐了三日三夜。
他身前那架繁复而精密的紫铜浑仪,在微弱的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其上星罗棋布的刻度与转环,早已被他摩挲了千遍万遍。
脚下,是散落一地的蓍草与龟甲,那些曾经承载着天机卜筮的灵物,此刻被弃若敝履,龟甲上的裂纹与蓍草的排列组合,所有的卦象都指向一片混沌。
更广阔的地面上,铺满了大大小小的舆图与星盘,每一寸纸张上都用朱砂与墨笔绘满了星斗的轨迹。
那些线条,时而流畅,时而滞涩,时而癫狂地交错、盘旋、冲撞,仿佛是一个疯子在无意识的涂鸦。
这位昔日里仙风道骨、神情淡然的司天台主官,此刻的模样实在狼狈至极。
他头顶的芙蓉冠早已不知所踪,花白的头发被一根木簪随意挽着,却有大半散乱下来,与他灰白的道袍纠缠在一起。
双颊深深地凹陷下去,嘴唇干裂起皮,眼眶四周是一圈浓重的青黑。
整个人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抽干了所有的精气神,只余下那双眼睛,偏执地盯着天穹之上那片无垠而幽深的星海。
杜光庭手中的狼毫笔在不停地移动,在纸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的演算符号与星宿名讳。
“不对……太阳过宫,太阴入斗……此为刑克之兆,不对……”
“紫微守垣,天府来朝……为何七杀、破军、贪狼三星如此躁动?杀伐之气过重,非吉兆……”
他喃喃自语,手背上青筋暴起,宛如虬结的树根。
三天三夜的推演,他几乎将毕生所学都倾注其中。
从《周易》的卜筮之法,到汉代京房的纳甲体系,再到本朝李淳风、一行大师所完善的星象命理,他用尽了一切办法,试图从那片看似亘古不变的星空中,为他的主公,为这场关乎江南未来格局的联姻,寻找到一个完美无瑕的契机。
然而,天道何其玄妙,又何其无情。
每当他以为抓住了那一线天机,下一刻,星斗流转,便会生出新的变数,将他所有的推论打回原形。
刘靖与崔家小姐的八字,一个是潜龙在渊,命格贵不可言,却又杀伐过重。
另一个则是凤仪天成,温婉贤淑,却偏偏命宫中带着一丝难以察探的飘零之意。
要将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命格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其难度不亚于让水火共济,冰炭同炉。
他甚至开始怀疑,这场联姻,是否本就是逆天而行。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他狠狠掐灭。
他杜光庭,受刘靖知遇之恩,从一个江湖术士,一跃而成为执掌歙州司天台的朝奉郎。
主公的意志,便是他的天命。
天若不允,他便要与这天,争上一争!
终于,在第四日黎明,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如利剑般刺破东方厚重的云层,与天边那颗即将隐去的启明星交汇的刹那,杜光庭那已经近乎麻木的身体,猛地一震!
就是此刻!
阴阳交替,晨昏分野,金星入命,合于紫微!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他猛地抓起身旁早已准备好的一管饱蘸朱砂的狼毫笔,颤抖着手,在一张洁白的宣纸上,落下了四个浸透了心血的朱红大字。
七月。
十二。
笔锋落下,力透纸背。
做完这一切,他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整个人软软地向后倒去。
若非身后一直默默侍立的小道童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来死死扶住,他险些就要从这数十丈高的观星台上摔下去。
“师尊!师尊!”
道童惊骇地叫着,几乎快要哭出来。
“成了……成了……”
杜光庭靠在道童的怀里,口中喃喃自语,脸上却是一种如释重负的笑意。
……
刺史府,书房之内,檀香袅袅。
当刘靖在书房里见到杜光庭时,后者已经沐浴更衣,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青色道袍,散乱的头发也重新梳理整齐,用一根碧玉簪束在脑后。
只是,他那满脸无法掩饰的憔悴,以及双眼中依旧密布的血丝,无声地诉说着过去几日的煎熬。
“道长,辛苦了。”
刘靖放下手中的公文,亲自起身,为他斟上一杯尚在升腾着热气的清茶:“看道长的神色,可是有结果了?”
杜光庭的目光甚至没有在那杯散发着清香的茶水上停留片刻。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本厚厚的黄历。
这本黄历是他耗费一夜功夫,将推演的结果亲自誊抄、装订而成,纸张上还散发着淡淡的墨香。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亢奋:“幸不辱命!”
他快步走到书案前,将那本厚重的黄历“啪”的一声放在刘靖面前,然后用一根微微颤抖的手指,迅速翻到某一页,指尖重重地按在了一个用朱笔圈出的日期上。
“七月十二!”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邀功般的兴奋:“主公,贫道以司天台浑天仪,合以周天星斗,反复推演三日三夜,终为您与崔家小娘子的八字,觅得此天作之合!”
“此日,乃是天德、月德、天德合、月德合四德俱全之日,届时,象征帝星的紫微星与象征文运昌隆的文曲星将于东南方天空交汇,其光华大盛,正应我歙、饶二州之分野!此乃龙凤呈祥之大吉兆!”
“更是日月德临宫,百无禁忌,乃嫁娶之绝佳时日!”
刘靖的目光沉静如水,落在那“七月十二”四个朱红的字眼上,他并没有立刻表态,而是抬起眼,平静地问道:“只此一日?”
这个问题,像一盆冷水,浇熄了杜光庭一半的兴奋。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的神情变得前所未有的郑重。
“主公,天机难测,玄之又玄。您与崔小姐的命格,皆非寻常。“
“一为九五之尊,一为梧桐之凤,要寻得二位相合的良辰,已是千难万难。此次能得七月十二,实乃天数垂青。”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沉重,“若是错过此日,星移斗转,气运流变,下一个如此完美的黄道吉日,至少……需等三年。”
三年。
这两个字,如同一块巨石,重重地压在书房内每一个人的心头。
刘靖的指节在温润的青瓷茶盏上轻轻摩挲着,发出一阵细微而有节奏的声响。
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寂,只听得见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三年。
刘靖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
三年之后,这天下又是何等光景?
盘踞中原的朱温,他的屠刀是否已染遍了河北、河东?
坐镇淮南的徐温,他的权势是否已稳如泰山,将整个杨氏的基业彻底吞噬?
而他刘靖,又将身在何处?
是已坐拥江南,挥师北上,还是依旧困守在这歙、饶一隅之地,为了生存而苦苦挣扎?
乱世之中,时间,是最宝贵的财富,也是最致命的毒药。
他与崔家的联姻,不仅仅是一场婚事。
这是他撬动整个江南士族天平的关键一步,是他向天下所有门阀宣告。
他刘靖,并非只会舞刀弄枪的草莽武夫,而是有资格与他们平起平坐,共同博弈的棋手。
此事,绝不容有失,更不能拖延分毫。
“就定在七月十二。”
刘靖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杜光庭闻言,如蒙大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身子微微一晃。
刘靖示意一旁的亲卫扶住他,温言道:“道长劳苦功高,先下去歇息吧。此事,我自有安排。”
杜光庭躬身一拜,被人搀扶着退了出去。
他刚走,一份来自饶州的加急密报,便被亲卫统领庄三儿亲自呈了上来。
刘靖撕开信封,展开那张薄薄的麻纸。
密报上的字迹潦草而急促,只有寥寥数语,显然是斥候在紧急情况下记录的。
上面写着,抚州的危全讽在豫章大败之后,损兵折将,虽龟缩城中,闭门不出,却并未闲着。
他正疯狂地征发城中民夫,日夜不休,于抚州城墙之上加筑夯土,将原本的城墙又加高了数尺、增厚了丈许。
不仅如此,他还在所有城门之后,用巨大的麻袋堆砌了厚达数丈的沙包墙。
刘靖的指尖在那“夯土”、“沙包”几个字上轻轻划过,眼神幽深,不起波澜。
饶州城头的那一声惊天动地的炮响,不仅震碎了敌人的胆魄,也彻底敲醒了他们的脑子。
这个时代从不缺乏聪明人,缺少的,只是颠覆他们认知的见识。
一旦见识过了,他们便会迅速反应过来,用最笨拙、却也最有效的办法,来对抗他引以为傲的“神威”。
夯土和沙土,对于吸收爆炸的冲击,确实有着奇效。
他将密报随手置于身旁的烛火之上,静静地看着那张纸在火焰中慢慢卷曲、变黑,最终化为一缕飞灰,消散在空气中。
“传林博。”他淡淡地吩咐道。
户曹参军林博很快便到了,他步履匆匆,显然是得了急召。
“主公。”
“婚期已定,七月十二。”
刘靖言简意赅,直入主题:“送往广陵的聘礼之事,由你亲自督办。“
“礼单要厚,仪仗要足,务必让整个江南都看到我刘靖的诚意。半月之内,所有聘礼必须备齐,启程出发。”
林博是刘靖心腹中的心腹,主管钱粮后勤,心思缜密。
听闻婚期定下,他心中早有腹案,立刻躬身回道:“主公放心。卑职早已拟定了一份聘礼草案。“
黄金三千两,白银两万两,绫罗绸缎一千匹,东海明珠百颗,上等玉器五十对……另有歙州特产名茶、徽墨、歙砚各百份。仪仗队将由三百亲卫护送,打我刘字大旗,一路吹吹打打,直赴丹阳!”
刘靖听着林博周详的安排,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些都是明面上的东西,是做给天下人看的。
他沉吟片刻,补充了一句:“六礼之中,纳征为重。雁者,顺阴阳往来,随候而迁,一生只配一偶。我要亲自去捕一只活雁,作为聘礼之首,以示信诺。”
林博闻言,眼中闪过一丝钦佩。主公此举,既合古礼,又显心意,必能传为一段佳话。
“卑职明白。”
……
七日后。
时值五月中旬,端午已过,江南之地正式踏入了盛夏的门槛。
卯时三刻,天幕已从深蓝转为鱼肚白,一轮红日正挣扎着从地平线升起,将万道金光投射在水汽氤氲的丹阳湖上。
空气中不再有春末的凉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浓郁水草与土腥的气息。
林间的夏蝉仿佛一夜之间被唤醒,开始了它们不知疲倦的合唱,为这寂静的清晨平添了几分喧嚣的生机。
歙州城外的这片广袤湿地,芦苇生长得比半月前更加野性、疯长,几乎要将狭窄的水道彻底吞没。
刘靖一身便于行动的黑色劲装,潜伏在芦苇丛中,一动不动。
温热的湖水浸湿了他的裤腿,紧紧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种黏腻的触感。
他身后不远处,几名玄山都的精锐亲卫同样屏息凝神,他们只负责警戒,不敢发出半点声响,惊扰了主公的兴致。
自饶州归来,刘靖便终日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军政要务之中,今日,是他难得的、属于自己的时间。
远处的水面上,漂浮着田田的荷叶,几支粉色的荷花骨朵已然含苞待放。
一群大雁正悠然游弋,它们时而将头埋入水中觅食,时而引颈高歌,清越的鸣叫声在蝉鸣的背景音中,显得格外突出。
刘靖的目光,在雁群中缓缓扫过,最终锁定了一只体型最为硕大、羽毛光亮、神态孤傲的雄雁。
就是它了。
他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地抬起了手中的长弓。
那是一张用千层叠筋与百年柘木制成的宝弓,弓身在晨光下泛着幽深的光泽。
引弓,如满月。
弓弦之上,一支特制的、去掉了锋刃只保留了配重的“活捉矢”蓄势待发。
这一刻,时间仿佛变慢了。
“嗖——”
一声轻微到几乎不可闻的弦响,箭矢如一道黑色的闪电,撕裂晨雾,精准无误地击中了那只雄雁的翅膀根部!
那雄雁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猛地从水面扑腾而起,却只翻腾了半圈,便无力地摔回水中,激起一大片水花。
雁群受惊,“嘎嘎”大叫着冲天而起,四散飞去。
一名亲卫立刻趟着没过大腿的湖水,大步向前,将那只仍在奋力挣扎的雄雁捞了上来,恭敬地呈到刘靖面前。
刘靖接过,入手沉重。
雄雁的翅膀受了重创,但并未折断,眼神依旧凶悍不屈。
“好雁。”
他平静地吐出两个字,将雁递给亲卫,声音沉稳而清晰。
“用最好的笼子,喂最好的食料,小心看护。”
“我要它,活着到丹阳。”
不久。
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如同一条蜿蜒的红色长龙,在震天的鼓乐声中,缓缓驶出城门。
队伍的最前方,是高举着“刘”字大旗和“崔”字绣旗的旗手,其后是一百名披坚执锐、精神抖擞的亲卫。
队伍中央,是数十辆满载着红绸包裹聘礼,张红挂彩的大车,车轮滚滚,压得官道都微微下沉。
刘靖身着一身藏青色的常服,未着官袍,独自立于高耸的城楼之上,默然注视着那片耀眼的红色,在官道上渐行渐远。
城楼下的百姓挤满了街道两旁,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兴奋与与有荣焉的喜悦。
他们高声欢呼着,为他们的使君,为这场盛大的联姻而祝福。
他嘴角牵起一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弧度,旋即又迅速敛去,化为一贯的深沉。
“乱世之中,何谈儿女情长。”
他心中自语:“今日之盟,非为一己之私,而是为了他日能让她,以及这歙州万千百姓,能够安然立于阳光之下,免受流离之苦。”
他知道,这支队伍一旦进入广陵地界,便如同羊入虎口。
但此刻的徐温,正忙于清除党羽,后院起火,自顾不暇,绝不敢轻易动这支代表着他刘靖脸面,也代表着江南士族态度的队伍。
这便是他一直等到杨渥死后,才正式派出使者提亲的缘由。
否则,以杨渥那睚眦必报的性子,这支队伍恐怕根本走不出宣州地界的大会山。
刘靖这才转身下楼,矫健地跨上早已等候在城门下的战马。
没有片刻停留,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一眼繁华的州城。
马鞭一扬,清脆的响声在空中炸开。
“驾!”
他一骑当先,直奔城外深山。
其方向,与那支远去的送亲队伍,截然相反。
那里,是他最大的倚仗与机密——火药工坊所在。
……
歙州西南,群山连绵,人迹罕至。
在一处极其隐秘的深山幽谷之中,戒备森严,远非外界所能想象。
这里是刘靖治下最核心的机密所在,山谷外围数十里,便设有明暗哨卡无数,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皆是由最忠诚的亲卫老卒驻守。
刘靖独自一人,在通过数道关卡的验明正身后,方才进入谷中。
眼前的景象,让他微微颔首。
与之前相比,这处山谷的规模扩大了一倍不止。
数十间新建的砖瓦房舍错落有致,沿着山谷中的溪流排开。
整个工坊被清晰地划分为几个区域。
原料区、研磨区、混合区、晾晒区,以及最远处的成品仓库,彼此之间以土墙相隔,布局井井有条,显然是经过了精心的规划。
在一片新开辟出的工坊区,几座新砌的土窑正冒着滚滚浓烟,空气中弥漫着硫磺燃烧后特有的气味。
那是新建的硫磺冶炼工坊。
尽管以目前从硫铁矿中“升炼”的技术,所产的硫磺纯度不高,产量也极为有限。
但它的存在,代表着刘靖终于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原料被完全卡脖子的窘境。
他正沿着新铺就的石子路缓缓前行,思忖着此地的发展,一阵清脆又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刺史!”
一道略显稚嫩却充满惊喜的声音传来。
刘靖循声望去,只见妙夙正提着她那身并不合体的青色道袍的下摆,快步向他跑来。
许久不见,这小道姑似乎长高了不少,身形不再像初见时那般单薄。
原本因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黄蜡清瘦的脸颊,如今有了些许健康的肉感,在山谷阳光的映照下,透出少女特有的红润光泽。
见到刘靖,她的脸上满是不加掩饰的开心。
“刺史,您怎么来了?”
她跑到刘靖面前,微微喘着气,脸颊红扑扑的。
“过来看看。”
刘靖的语气温和了:“顺便,来取一样东西。”
他没有急着去询问产量或是进度,而是在妙夙的陪同下,巡视了一圈工坊。
刘靖看得很仔细,从原料的堆放到匠人的操作,从工房的通风到防火的设施,无一遗漏。
随后,他信步走进一间靠近溪边的工棚。
这里是匠人们平日里歇脚和用饭的地方,棚子搭得有些简陋,里面摆着几张粗糙的木桌和长凳。
此刻并非饭点,棚内只有寥寥几人。
刘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安静地坐了下来。
一名正在埋头修补手中工具的老匠人,全神贯注,直到刘靖坐到了他身边,带起的微风拂动了他的衣角,他才猛然惊觉。
一抬头,看到近在咫尺的刘靖,老匠人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锉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浑身一抖,立刻就要跪下行礼。
“刺史……”
刘靖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的胳膊,阻止了他下跪的动作。
“老丈,别动,坐着就好。”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他指了指老匠人身旁那堆破旧的工具:“我看看。”
他随手拿起那把掉落在地的锉刀,刀身已经磨损得十分严重,许多齿纹都已变得光滑。
他又拿起一把木槌,槌头也因长久的敲击而开裂。
刘靖没有问生产,也没有问进度,只是看着老匠人那双布满了厚茧、裂口的手,轻声问道:“老丈,这里的生活是否舒心?”
老匠人浑身剧烈地一颤,那双因年老而显得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湿润的水汽。
他的嘴唇哆嗦着,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半晌才发出沙哑破碎的声音。
“和之前比,强太多了……”
“那时候……苛捐杂税比山里的狼都多,官差比土匪还狠。一年到头,累死累活,打的粮食也填不饱肚子……为了半个发黑的饼子,跟野狗抢食……我……我那小孙子,才五岁……就是那年冬天……饿,饿没的……”
说到最后,老匠人再也说不下去了,泣不成声,用那粗糙得像树皮一样的袖子,不住地抹着浑浊的眼泪。
“如今……如今能顿顿吃上干饭,隔三差五还能见着肉腥……俺们这帮老骨头,这辈子都没过过这样的好日子!小的们都说,这辈子能给使君干活,造这‘神威’的家伙事儿,值了!就算累死在这,也值了!”
刘靖沉默着,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感受着那份最朴素的感恩与忠诚。
片刻后,他站起身,走到不远处一口尚在温着的大锅前,揭开锅盖,一股浓郁的肉香瞬间弥漫开来。
他拿起大勺,亲手为老匠人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双手端着,稳稳地放在他面前。
肉汤的香气,混杂着老匠人压抑的哭声,在简陋的工棚里无声地弥漫。
离开工棚,刘靖的心情有些沉重,但也更加坚定。
他所做的一切,为的,就是让这样的悲剧不再发生,让这些朴实的百姓,能有尊严地活下去。
他来到妙夙的屋子。
与谷外工坊区的喧嚣和刺鼻气味不同,此地显得异常安静整洁。
唯有算筹在木盘上清脆的敲击声,以及竹简上墨迹未干时散发出的、淡淡的松烟香。
“火药产量如何?”
一进门,刘靖便开门见山地问道。
“回使君。”
妙夙立刻放下手中的算筹,从一旁的书架上取来一本厚厚的账册,条理清晰地禀报。
“自上次使君改良配方,并设立新规之后,各坊产量稳步提升。如今,每日可产硝、硫、炭合制的催发火药五十斤上下。”
日产五十斤。
刘靖心中默算。
这个数字,听起来不少,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远远不够。
一门神威大炮,发射一次就需要足足五斤颗粒火药。
这五十斤的日产量,仅够一门炮开火十次。
而一场攻城战,需要的绝不止十炮。
“损耗呢?”
刘靖又问,他的问题直指要害:“江南潮湿,春夏多雨,库里的火药,能保证多少是立即可用的?”
妙夙的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回刺史,此事正是小道最头疼的。”
“如今虽用了石灰、木炭吸潮,以油布蜡封,但仍有近一成的火药会受潮结块。”
她顿了顿,补充道:“虽说这些受潮的火药,可以重新用低温烘干或天气晴朗时晒干,可在战场上,战机稍纵即逝,哪有功夫等我们慢悠悠地把火药晒干。”
刘靖点了点头,妙夙能看到这一点,已然成长了许多。
他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到八月初,库里能有多少存货?我说的是所有,包括已经制成的雷震子。”
八月初,便是他预定的出兵之日。
八九月正值江西秋收时节,可就粮于敌,减轻后勤压力,并采取一些激进冒险的战术。
妙夙没有丝毫迟疑,她取过算盘,纤细的手指在算珠上飞快地拨动着,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片刻之后,她肯定地答道:“回刺史,若无意外,工坊全力生产,到八月初,当可积存催发火药四千斤,已完工的雷震子八百枚。”
四千斤火药,八百枚雷震子。
刘靖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那份关于危全讽加固城防的密报。
夯土、沙包……这些东西会极大地消耗火药的威力。
这点火药,要轰开一座早有万全准备的坚城,怕是还不够。
必须要有更具威力,或者说,更具效率的破城之法。
他正沉思,却听妙夙的语气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只是……刺史,近日常有不明身份的猎户在山谷外围徘徊,行踪诡异,不似寻常山民。小道已命人加强戒备,并在山谷外围的一处陷阱中,发现了此物。”
她转身从一个上了锁的木盒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枚被布包裹的箭簇。
那是一枚三棱破甲矢,形制奇特,做工精良,绝非寻常猎户捕兽所用。
更重要的是,在箭簇的尾部,用极细的刻针,刻着一个极小的篆体“徐”字。
刘靖接过那枚冰冷的箭簇,指尖在那微小的“徐”字上轻轻一捻,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徐温。
他把玩着那枚致命的箭簇,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对一脸紧张的妙夙说道:“不必惊慌。将此物仿制一百枚,做得一模一样。”
妙夙一愣,眼中满是不解。
刘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森然的寒意:“下次再有‘猎户’前来窥探,不必驱赶。留下一两个活口,让他们回去报信。剩下的,用这些‘礼物’,送他们上路。记住,要让他们死在返回广陵的路上,死在宣州的地界之内。”
妙夙冰雪聪明,瞬间便明白了刘靖的意图。
这是要嫁祸给宣州观察使李遇!
徐温的探子死在宣州,箭簇还是广陵制式,徐温必然会怀疑是李遇在背后搞鬼。
李遇本就对徐温专权不满,如此一来,两人之间的猜忌必将更深。
一箭双雕,借刀杀人!
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背脊直冲头顶,她这才深刻地体会到,这位平日里对自己温和有加的使君,其手段之狠辣,心机之深沉,远超她的想象。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郑重地道:“小道明白。”
看着她这副乖巧的模样,刘靖的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触动了一下。
他伸出手,很自然地,在她那小小的发髻上,轻轻揉了揉。
动作很轻,很随意,就像是看到了自家一个很听话的晚辈,一个下意识的安抚。
妙夙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一股从未有过的热气,猛地从她的脖颈直冲头顶,让她那张因常年待在谷中而显得白皙的俏脸,瞬间染上了一层动人的红霞,烫得惊人。
她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师父曾教导过,男女有别,授受不亲。
她应该立刻躲开的!
这个念头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可她那想要后退的身体,却仿佛被施了定身法,软绵绵地使不出力气。
她不但没有躲,反而……反而很喜欢这种感觉。
一种被保护、让她无比心安。
这个发现,让她羞得恨不得立刻在地上找个缝钻进去。
她的心跳得飞快,像一只揣在怀里的小鹿,疯狂地冲撞着她的胸口。
她只能死死地低着头,长长的睫毛不停地颤抖着,根本不敢去看刘靖的眼睛。
刘靖自己似乎也为这个顺手的动作微微一愣,掌下的那份柔软细腻,让他心中也是微微一荡。
他轻咳一声,略显急促的说道。
“我……我先去军器监看看。”
他站起身,声音比平时快了一拍。
“你……好生歇息,莫要太过劳累。”
说完,他便大步流星地离去,背影似乎比来时更多了一丝匆忙。
直到刘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口,妙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她抬起手,轻轻地碰了碰自己的脸颊。
烫得能煮熟鸡蛋了。
……
离开火药工坊,天色已近黄昏。
刘靖却依旧没有停下脚步,他又马不停蹄地赶往位于新安江畔的军器监。
还未走近,一股股灼人的热浪便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人的眉毛烤焦。
空气中弥漫着滚刺鼻的煤灰与汗水蒸发的混合气味。
巨大的水力锻锤被滔滔江水驱动,发出“轰隆!轰隆!”的巨响,每一次捶打,都仿佛让整片大地随之震颤。
任逑和他的弟弟,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两兄弟皆是身材魁梧,满面烟尘,见到刘靖,脸上是混杂着兴奋与焦急的复杂神色。
“主公!”
这里的噪音实在太大,任逑必须凑到刘靖耳边,用尽全力嘶吼,才能让他听清一句话。
两兄弟顾不得礼节,兴奋地将他引到一处新建的、高达数丈的巨大炉窑雏形前。
“主公!按照您的图纸,这高炉的雏形,我们兄弟俩带着人日夜赶工,总算是建起来了!可……可就是这炉温,怎么都上不去!炼出来的,还是熟铁,成不了您说的那种能化成铁水的‘生铁’!”任逑抹了一把脸上的黑灰,急得直跺脚。
刘靖抬头看着这座凝聚了无数人心血的庞然大物,它代表着这个时代冶金技术的巅峰,却也遇到了这个时代无法逾越的瓶颈。
“差的是火,是风。”
刘靖一语中的。他没有多说废话,抓过一根旁边用来标记的木炭,就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蹲了下来,开始画图。
“寻常木炭,热力松散,烧得快,却不耐烧。我们需要一种更‘硬’的炭,名曰‘焦炭’。将煤石隔绝空气,以高温烘烤,逼出其中的杂气,剩下的,便是焦炭……”
他一边画着简易的炼焦窑结构图,一边用最浅显的语言解释着焦炭的原理。
“有了焦炭,便有了足够猛的‘火’。但光有火还不够,还得有足够猛的‘风’。你们看那江上的水轮……”
刘靖指向窗外那座驱动着千斤锻锤、不知疲倦的巨大水车。
“它能驱动千斤重的铁锤,自然也能驱动一个比人还高、比牛还壮的巨大风箱!以水力驱动风箱,引江水之力,化为无穷之风,日夜不休地向炉内鼓风,风助火势,火借风威!何愁顽铁不化,何愁铁水不流?”
围在几人旁边的巧匠,就这么蹲在地上,痴痴地看着地面上那几幅潦草却精准的图画,听着刘靖那颠覆他们所有认知的言语,所有人都呆住了。
水力鼓风!焦炭炼铁!
讲解完核心技术,刘靖没有停下。
他用那根黑色的炭笔,在炼焦窑和水力风箱的图纸旁边,又随手画出了一副极其潦草、却轮廓分明的江南舆图。
他的手指,从歙州的位置出发,一路向北,越过长江,在淮南境内的一片山区,重重地点了一下。
“我需要钢铁。需要能造出踏平那里的钢铁。”
他指着那个被炭笔涂黑的点,对依旧处在震撼中、目瞪口呆的任氏兄弟说道。
“那里,有我们需要的铁矿,有烧不完的木材。夺下那里,我们的高炉,才能真正日夜不息。”
任氏兄弟瞬间明白了。
主公需要的,从来不只是一座能炼出铁水的高炉,他需要的,是能源源不断生产出精良兵甲,能支撑他踏平天下、开疆拓土的战争机器!
一种前所未有的使命感与狂热,在两兄弟的眼中熊熊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