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端午

选址、动工、募人……

自从被刘靖委以重任,那位林家才女,仿佛一柄藏于鞘中的绝世名剑,终于得以出鞘。

她沉寂了二十年的生命,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火星,瞬间燃起了燎原之势。

林婉没有丝毫的犹豫与彷徨。

第二日天不亮,她便谢绝了兄长派来的马车,提着裙摆,亲自步行在歙州城的街巷之中。

她要亲眼看,亲脚量,为进奏院寻一个最合适的根基。

她走过繁华的东市,看过喧闹的南街,最终,目光锁定在了刺史府东侧一处荒废已久的旧吏部档案库。

这里位置绝佳,既紧邻权力中枢,便于沟通,又独门独院,自成一统,利于保密。

她当即拍板,就是这里。

接下来的日子,林婉几乎是以那座尘封的院落为家。

清晨,当别的官吏还在睡梦中时,她已立于庭院之内,手中拿着的不再是诗卷,而是与工匠反复商讨后绘制的改建图纸。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

她不像别的监工那样只知催促进度,而是会捧着一本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手抄孤本《梓人传》,将书上柳宗元所记述的营造之法,与工匠的图纸一一比对。

她会指着图纸上一处复杂的斗拱结构,轻声询问:“柳大家在书中言,‘非矩勿正,非规勿圆’。此处的榫卯尺寸,我用算筹推演数遍,似乎与整体梁架的承重配比略有出入,是否会有倾颓之虞?”

她也会在巡视工地时,忽然停下脚步,指着一排新挖的沟渠,蹙眉道:“《考工记》有云,‘时有寒暑,地有高下’。此渠逆了地势,若遇上急雨,恐怕排水不畅,反易积水。何不顺势而为,稍作调整?”

她的问题,从不涉及具体的木工手艺或泥瓦匠的经验,却总能从更高的理论层面、从最根本的算学与地理逻辑上,切中要害。

起初,那些老工匠还觉得这位女郎是纸上谈兵,但几次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冷汗直流后,所有人都不敢再有丝毫小觑。

他们看向她的眼神,从最初的轻视,变成了深深的敬畏。

这女子,读的不是死书,她能将书上的道理,变成眼前实实在在的规矩和方圆!

林婉对这些目光的变化视若无睹,她知道,在这乱世,女子的身份既是束缚,也是最好的伪装。

当所有人都以为她只是一个“花瓶”时,她手中的笔,才能在无人察觉间,化为最锋利的刀。

场地尘埃落定,招募贤才的告示,也由林博亲自操办,贴满了歙州城的大街小巷,尤其是在各大学堂与书坊门口,更是张贴得整整齐齐。

“进奏院招募文士,不问出身,不拘一格,唯才是举!”

“月俸三贯起,优者不设上限!”

“报名之期,定于三日之后!”

刺史府的告示一出,整个歙州城都沸腾了。

茶楼酒肆里,那些往日里只能靠抄书糊口、满腹牢骚的落魄文人,此刻一个个双眼放光,仿佛看到了金光大道。

“听说了吗?刺史府新设‘进奏院’,招募文士,月俸三贯起!”

“何止三贯!告示上写了,优者不设上限!这可是我等读书人出人头地的好机会!”

“只是……听说那院长,是个女子?”

“女子又如何?只要给钱给前程,便是让我给一匹母马磕头,我也愿意!你我这等寒门,还挑三拣四的,饿死都活该!”

而在那些高门大院之内,世家子弟们的反应,则充满了不屑与鄙夷。

“进奏院?听着倒是雅致,竟让一个女人来主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不过是刘刺史为博美人一笑,设的闲职罢了。”

“招些穷酸,写些歪诗,装点门面而已。”

“由他们去折腾吧,一群泥腿子,还能翻了天不成?”

这些议论,或期盼,或轻蔑,都丝毫影响不到刺史府前的盛况。

应募之日,天还未亮,刺史府门前便已是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几乎堵塞了整条长街。

人群中,除了本地的士子,甚至还能看到不少面带风霜之色、口音各异的外乡人。

一个本地的年轻人好奇地向身边一个风尘仆仆的外乡人问道:“兄台口音不似本地人,也是为这告示而来?”

那外乡人闻言,脸上露出一抹复杂的笑容,既有辛酸,又有庆幸。

他压低声音道:“不瞒你说,我等从宣州、池州等地而来,已在歙州盘桓了近一月了!”

“什么?”

本地读书人大吃一惊。

“唉。”

外乡人叹了口气:“自从听闻刘使君在饶州为卢氏一门伸张正义,又为苏哲、魏英这等寒门士子破格授官的事迹后,我等便知,这天下,唯有歙州,才是我辈读书人唯一的出路!”

“我等散尽家财,结伴而来,只为等一个机会。原以为还要等上一年半载,没想到,机会来得如此之快!”

“这三贯月俸事小,能为刘使君这等明主效力,才是毕生所愿啊!”

他的一番话,引来周围数名外乡士子的共鸣,他们纷纷点头,眼中闪烁着激动与期盼的光芒。

当刺史府的大门缓缓打开,当那名传说中的女院长,在一众吏员的簇拥下,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所有的喧哗都化为了死一般的寂静。

林婉端坐于考场主位,亲自出题,亲自审阅。

一日下来,她滴水未进,却批阅了上百份考卷。

当她最终从上百人中,点出七位入选者时,那七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有甚至激动得涕泪横流。

而林婉,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们,淡淡说道。

“进奏院,要的是能做事的人。”

“从今日起,你们便是本院的第一批骨干,望诸君,莫负所学,更莫负刺史所托。”

这番如火如荼的建设,在歙州官场并未溅起半点水花。

一众官吏在得知进奏院的院长竟是一名女子时,起初是微微的诧异,随后便换上了一副意味深长的笑容。

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少年刺史为博红颜一笑,效仿古之君王设下的“花瓶”衙门。

一个无关紧要的部堂,一个姿容绝代的院长。

这其中的风流韵事,远比政务本身更值得他们津津乐道。

无人知晓,一张即将颠覆天下的无形大网,正在这群人的轻视与哂笑中,悄然织成。

……

五月初五,端午。

这并非一个纯粹欢庆的佳节,在唐人的观念中,它更是仲夏时节一个极为重要的“恶日”。

自古以来,五月便被视为毒月,五日更是恶月中的恶日,阴阳相争,百鬼众魅,尽皆出动。

因此,这一日的仪式感,远比后世的单纯纪念,来得更为庄重,也更为复杂。

天还未亮,整个歙州城便已在一种混杂着艾草、菖蒲与糯米清香的独特气息中苏醒。

家家户户的门楣上,都已悬挂好了新采的艾草与菖蒲,那形如利剑的草叶,被认为可以斩妖除魔,驱邪避秽。

坊市间的妇人们,则早早起身,用青、红、白、黑、黄五彩丝线,精心搓成细长的“续命缕”,小心翼翼地系在自家孩童的手腕脚腕上。

就连诗圣杜甫都曾在诗中感叹“续命由三事,延年又五时”,足见此俗在唐人心中的分量。

她们口中念念有词,祈求孩子能安然度过这个毒虫滋生的季节,百病不侵。

更有讲究些的人家,会用新酿的雄黄酒,蘸着食指,在孩子光洁的额头上,郑重地画上一个“王”字,借虎王之威,以辟百邪。

空气中,弥漫着各家蒸煮角黍的香气。

不同于后世琳琅满目的粽子,此时的角黍更为古朴。

匠人用宽大的菰叶,巧手包裹,使其形如牛角,内里或是用上等蜂蜜浸透的甜糯米,或是夹杂着咸香腊肉的油糯米,是这个节日里,无论贫富,孩子们都最期盼的吃食。

有趣的是,此时的端午,虽然也有龙舟竞渡,也有吃角黍的习俗,但其核心的纪念人物,却并非后世妇孺皆知的屈原。

在盛唐乃至中唐的文人墨客眼中,屈原的地位颇为尴尬。

他虽才华横溢,但其投江自尽的行为,在深受儒家“忠君”思想影响的士大夫看来,多少带有些“愚忠”和“怨君”的色彩,算不得完美的臣子典范。

因此,在唐代的诗词歌赋中,端午节更多是与驱邪、避瘟、夏至、享宴等主题相关联。

人们纪念的,是伍子胥的忠烈,是曹娥的孝顺。

直到晚唐,随着国势日衰,士人阶层普遍感到报国无门的苦闷与彷徨,屈原那怀才不遇、忧国忧民的悲情形象,才重新被文人们拾起,并赋予了新的时代内涵,逐渐与端午节俗深度绑定。

而此刻的歙州百姓,他们心中并没有那么多复杂的历史人物评价。

他们只知道,今日是个好日子。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薄雾,整座城池便彻底活了过来。

人潮如归海的江河,从四面八方的街巷涌出,汇成一股巨大的洪流,浩浩荡荡地朝着城外的新安江畔涌去。

今日,新任刺史刘靖,将在此亲自主持一场规模空前的竞舟大赛!

人群中,一个名叫王满仓的汉子,正用他那因常年劳作而坚实无比的臂膀,将自己三岁大的小儿子高高地举过头顶。

他和其他人一样,声嘶力竭地呐喊着,但他的眼中,除了狂热,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激,以至于眼眶都有些发热。

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眼前这份能带着妻儿,安心站在这里欢呼的安稳,来得有多么不容易。

就在半年前,他们一家还是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流民,为了半个发霉的饼子,可以与野狗争食。

那时,妻儿饿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神里满是麻木的绝望。

可现在,他们分到了十亩田。

说实话,刚领到那份盖着刺史府大印的地契时,王满仓的手都是抖的。

他活了半辈子,从没想过自己也能有属于自己的地。

但看着地契上写的地块位置,他又犯了嘀咕。

因为那十亩地,并不全是江边平整的沃土,倒有大半是山脚下没人要的缓坡。

在他们老家,这种坡地顶多种点耐旱的杂粮,收成看天吃饭,根本算不上正经田。

然而,接下来刺史府的举动,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

分完地的第二天,刺史府就派来了专门的“农学官”,召集他们这些刚刚拿到地契的“新乡邻”,在那些坡地上忙活开了。

他们用一种王满仓几十年都没见过的古怪法子来平整土地。

那农学官不让他们顺着山坡犁地,反而要求他们必须横着山坡走,沿着农学官用石灰粉画出的一道道白线来开垦。

那农学官只说,这是刺史大人亲授的“神仙法”,只要沿着这些“龙脉线”走,就能让山地也存住水肥,收成不比平地差。

官府不仅发下了农具和种子,还调来了几头耕牛,让十几个里坊的乡亲们轮着用。

王满仓虽然还是不太明白其中的道理,但看着那些没啥用处的坡地,竟然真的被拾掇得能种水稻了,他心中对刺史大人的敬畏,便如同眼前的江水一般,深不见底。

如今,他们住进了官府帮助搭建的新屋。

婆娘的脸上终于有了血色,甚至敢拿出藏在箱底许久的旧木钗,对着水盆,笨拙又认真地梳起了已为人妇的发髻。

这是她曾经以为此生再也找不回的“体面”。

而肩上的儿子,更是被养得肉嘟嘟的,手里攥着一个温热的角黍,吃得满嘴油光,笑声清脆响亮。

这一切,都拜远处那个即将登上高台的年轻身影所赐。

当刘靖携崔蓉蓉、钱卿卿等亲眷,在玄山都甲士的护卫下,登上江边临时搭建的彩棚高台时,王满仓用尽全身的力气,跟着鼎沸的人潮,嘶声力竭地呐喊起来。

那声音嘶哑而真诚,是他作为一个最底层的小人物,所能表达的最高敬意与最狂热的拥戴。

江面上,十余艘新安江水师营精心打造的龙舟一字排开。

舟身狭长,通体涂着绚丽的五彩丹漆,狰狞的龙首高高昂起,口含宝珠,目露凶光,长长的龙尾在船后翘起,仿佛随时会搅动风云。

舟上,数十名从军中挑选出的壮汉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肉虬结如老树盘根,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

他们头系红巾,手持沉重的木桨,一股彪悍雄壮之气扑面而来。

“咚——咚——咚——”

三通鼓响,那鼓声沉闷而有力,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原本嘈杂如菜市场的江岸,竟在片刻之间奇迹般地安静下来。

数万道目光,齐刷刷地汇聚在高台之上,带着敬畏,带着期盼。

刘靖身着一身便于行动的圆领常服,并未佩戴任何彰显身份的官印鱼符,显得格外亲近。

他立于高台边缘,目光扫过江岸边那一张张被阳光晒得黝黑,却充满希望与兴奋的脸庞。

他的声音,通过一个原始的扩音木筒,清晰地传遍了两岸。

“我刘靖,在此祝诸位父老乡亲,端午安康!”

没有长篇大论的官样文章,只有一句最朴实、最真诚的祝福。

短暂的寂静之后,是火山喷发般的狂热欢呼!

“使君安康!”

“刘使君安康!”

声浪排山倒海,震得江水都泛起了一圈圈涟漪。

王满仓激动得满脸通红,他觉得,这比过年还要热闹,还要让人心里舒坦!

刘靖抬手,虚虚一按,那足以撼动山岳的声浪,奇迹般地再次平息。

他目光灼灼,声音中气十足,朗声道:“今日龙舟竞渡,不为祭神,只为同乐!”

“本官在此许诺,夺魁者,赏钱百贯,猪羊十头!”

“开赛!”

轰!

如果说之前的欢呼是热情,那么此刻,人群彻底陷入了癫狂!

百贯钱!十头猪羊!

这对于普通百姓而言,是一笔足以改变命运的巨富。

而刺史大人,竟如此轻易地拿出来,只为与民同乐。

这份气魄,这份胸襟,让他们如何不敬,如何不爱。

随着坐镇中军大船上的季仲猛地挥下令旗,江面上,十余面大鼓同时被擂响!

那鼓声,如急促的雷鸣,如万马奔腾,如战士冲锋的心跳!

“喝!喝!喝!”

舟上的壮汉们随着鼓点,爆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手中的木桨整齐划一地插入水中,再猛地向后划去,动作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感!

十余艘龙舟,如同十余条苏醒的巨龙,瞬间撕开平静的江面,带出一条条白色的水线,向着下游插着彩旗的终点疾驰而去。

比赛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

那艘通体漆黑,名为“黑龙”的龙舟,舟上皆是百战余生的军中悍卒,他们配合默契,号令统一,如同一柄出鞘的战刀,瞬间便取得了领先。

而紧随其后的,是一艘名为“江蟒”的红色龙舟,舟上皆是世代生活在新安江畔的渔民,他们或许体力不如军士,但对水流的把握却妙到毫巅,总能借助一股股暗流,死死咬住“黑龙”的船尾。

刘靖看着江上你追我赶的两艘龙舟,嘴角笑意更浓。

这正是他想看到的局面。

军方有军方的悍勇,而民间亦有民间的高手。

他们相互竞争,却又为了同一个目标奋力争先。

最终,在终点线前,“黑龙-号”以半个龙头的微弱优势夺魁。

岸上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与惋惜声,气氛达到了顶点。

刘靖亲自为获胜的“黑龙”队军士和获得亚军的“江蟒”渔民们颁奖。

他让两队的领头人,一个满脸虬髯的百战老卒,和一个皮肤黝黑、目光精亮的年轻渔家汉子并肩而立。

随后高声宣布,今晚的庆功宴,两队同为主角!

此举,瞬间赢得了军民双方更加热烈的欢呼。

颁奖仪式结束后,狂欢的氛围从高台之上,迅速蔓延到了整个江岸。

那些刚刚还在江上奋力搏杀的壮汉们,此刻被热情的百姓团团围住。

几个胆大的妇人,笑着将一串串的角黍和一囊囊的土酿浊酒,硬是塞进那些百战悍卒的手里,口中还打趣道:“军爷们辛苦了!多吃点,晚上才有力气!”

那平日里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悍卒,此刻被几个妇人调侃得满脸通红,惹得周围百姓一阵哄堂大笑。

而另一边,惜败的“江蟒”渔民们,非但没有沮丧,反而被一群同乡的渔民们高高举起,抛向空中。

“虽败犹荣!你们给咱们新安江的渔家汉子长脸了!”

“就是!能跟刺史大人的亲兵拼到最后,输了半个龙头,那也是英雄!”

获胜的“黑龙”队军士们见了,也纷纷大笑着围拢过来,将对手从空中接住,互相拍着肩膀,约定着来年再战。

胜利者的骄傲,失败者的豪情,旁观者的喝彩,将士与民众的欢声笑语,在这一刻完美地交融在一起,构成了一副生机勃勃的军民鱼水图。

刘靖站在高台上,面带微笑,心中却无半点松懈。

他的目光越过眼前欢腾的人海,越过连绵的青山,望向广陵所在的方向。

这片刻的安宁,不过是龙战于野前的片刻喘息。

他知道,真正的棋局,在那座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江南第一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