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天马行空

翌日清晨,当第一缕晨光穿透薄雾,将温暖洒满庭院时,刘靖已重新出现在饭厅。

他换上了一身舒适的常服,身上那股深夜的凛冽杀伐气,已然被厨房飘来的饭香以及即将到来的家庭温情彻底冲淡,让他变回了那个温和的丈夫与慈爱的父亲。

饭厅之内,早已是一片融融暖意。

一张由上好楠木打造的八仙桌,木质坚实,纹理细密温润,在晨光下泛着沉静的光泽。

桌上摆着几样精致的江南早点,简单却不失考究,每一道都透着用心。

刚刚出笼的玉面蒸饼,以精磨的上等麦粉制成,皮薄如纸,还冒着袅袅的白色热气,透过半透明的饼皮,隐约能看见里面调和着香蕈与鲜笋的粉色肉糜,鲜香之气扑鼻而来。

一盘炸得色泽金黄、外酥里嫩的“寒具”,也就是后世所称的馓子,被巧手切成适口的小段,整整齐齐地码放在青瓷盘中,入口香脆,最是佐粥。

一碟切得薄如蝉翼的碧绿酱瓜,以秘法腌渍,脆嫩爽口,清甜解腻。

还有一锅用文火慢熬而成的粳米粥,米粒早已熬煮得开了花,与米汤融为一体,粥水晶莹剔亮。

这股温暖而踏实的人间烟火气,与刺史府外那个战火纷飞、人心惶惶的乱世,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垣隔开,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崔蓉蓉正用一把小巧玲珑的银质汤匙,舀了一勺米花,凑到唇边吹了又吹,试了试温度,才小心翼翼地送到小女儿岁杪的嘴边。

小家伙吃得不亦乐乎,‘咯咯咯’的笑着。

而钱卿卿,则正温柔地给大女儿小桃儿剥着一个刚煮好的鸡蛋。

纤纤玉指巧劲一捻,褐色的蛋壳便被剥得干干净净,没有伤到一丝蛋白。她将那光洁圆滚的鸡蛋放在女儿面前的汝窑小碗里,柔声叮嘱道:“桃儿乖,慢点吃,仔细别噎着。”

小桃儿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像极了刘靖。

她看到父亲进来,立刻欢呼一声,灵巧地从高脚凳上滑了下来,迈开两条小短腿扑了过来。

“爹爹!”

稚嫩的童音清脆如铃。

刘靖脸上瞬间绽放出最纯粹的笑容。

他弯下腰,猿臂一展,便将这小小的、温软的身子一把抱进了怀里,在她肉嘟嘟、散发着奶香的小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

“我们小桃儿今日起得真早,真乖。”

他抱着女儿,在她专属的小脸上蹭了蹭,感受着那份独有的柔软,心中最后的一丝阴霾也随之散去。

在主位坐下,崔蓉蓉已然为他盛好了一碗温度正好的粥,钱卿卿则夹了一段金黄的寒具放入他碗中。

刘靖刚端起碗,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门外便响起了婢女轻微而又带着几分急促的通报声。

“阿郎,林家娘子求见。”

林婉?

这么早?

刘靖端着碗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下意识地将目光转向了身旁的崔蓉蓉。

崔蓉蓉何等聪慧通透,只看了一眼天色,便明白了七八分。

她脸上依旧挂着温婉贤淑的笑容,对刘靖柔声道:“夫君昨日才委以重任,林姑娘今日一早便来,想必是有了要紧的章程,万不敢耽搁。”

“快请进来吧,莫让人在府外久候。”

她的语气从容大度,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刘靖心中一暖,遂对门外扬声道:“请她进来。”

不多时,一道素雅的身影出现在了饭厅门口。

正是林婉。

不多时,林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满怀着对即将开启的宏图大业的激动,正准备躬身行礼,然而,当她的目光扫过饭厅内的景象时,整个人却瞬间僵在了原地。

她看到了什么?

没有成群结队的丫鬟仆妇,没有森严冰冷的食不言规矩。

那位令整个江南为之侧目的刺史刘靖,正抱着女儿,任由女儿的小手在他的脸上摸来摸去。

这……这是刺史府的内堂?

林婉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她出身商贾世家,见过的官宦府邸不知凡几。

在那些地方,亲情淡漠得像一杯凉透的茶。

一家之主更是威严如山,子女见之如见虎狼。

可眼前的这一幕,却彻底颠覆了她的认知。

这里没有规矩,没有疏离,只有最温暖的家庭亲情。

刘靖注意到了林婉的失态,他非但没有意外,嘴角反而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

他知道,对于一个习惯了世家大族冰冷规则的人来说,眼前这一幕的冲击力有多大。

但这,就是他想要建立的家。

林婉深吸口气,收敛心神。

她手中紧紧地捧着一本用细麻绳精心装订起来的册子,那册子被她护在胸前,仿佛是什么绝世的珍宝。

“刘刺史。”

林婉走到堂前,对着刘靖深深一躬,而后双手将那本册子高高举过头顶,姿态谦卑而郑重。

“下官昨夜不眠,参照前朝进奏院旧例,结合歙州实情,草拟了进奏院的纲目与方略,还请刺史过目。”

一夜未眠。

这四个字让刘靖的目光在那本尚带着她体温的册子和她布满血丝的眼眶之间扫过,心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

他没有立刻去接,而是放下了手中的汤匙和筷子,声音平缓地问道:“用过早食了么?”

林婉明显一怔,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尚未。”

“那便坐下一起用。”

刘靖指了指钱卿卿身旁的一个空位,语气平淡。

林婉张了张嘴,本能地想要推辞,说一句“下官不敢”,但迎上刘靖不容置疑的眼神,她只好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默默敛衽一礼,依言在末席落座。

她刚一坐下,崔蓉蓉便已然亲身站起,亲自为她盛了一碗温热的粳米粥,又添了一双干净的箸匙,一并递到她的面前。

整个过程自然而流畅,脸上是发自内心的温和笑意。

“林每每快坐,不必拘礼。”

崔蓉蓉的声音如春风般和煦:“看妹妹这模样,定是为了夫君的大事操劳了一整夜,实在辛苦了。”

“夫君能得妹妹这般才女相助,是他之幸,也是我们整个刺史府的福气。”

“快,趁热喝点粥,暖暖身子,万不可累坏了。”

林婉端着那碗温热的粥,入手微暖,心中更是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流。

她本以为这等场面,即便不被刁难,也至少会面对些许尴尬与疏离,却不想这位崔氏贵女,竟是如此的胸襟开阔,落落大方。

这份气度,让她生出了浓浓的感念。

她低声道:“多谢夫人,为刺史分忧,是下官分内之事,不敢言苦。”

这时,一直睁着好奇大眼睛打量着她的小桃儿,忽然脆生生地开口问道:“婶婶,你说话好奇怪呀。”

她到底还小,不明白原本一家人的婶婶,为何现在表现的如此生分。

这一声婶婶,让崔蓉蓉略显尴尬,赶忙教育道:“阿娘早先不是与你说过,婶婶与二叔早已和离,往后不能再喊婶婶了。”

“无妨,童言无忌。”

林婉微微一笑,显然丝毫不在意。

小桃儿歪着小脑袋,思索道:“如今婶婶是嫁给爹爹了么?”

此话一出,崔蓉蓉哭笑不得的训斥道:“莫要胡言乱语。”

刘靖则被逗得哈哈一笑,揉着小桃儿的脑袋。

林婉先是嗔怪的看了眼刘靖,旋即向小桃儿解释道:“我如今在你爹爹麾下当差,分忧解难。”

闻言,小桃儿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一本正经道:“爹爹,桃儿以后也要给爹爹当官,帮爹爹分忧解难。”

刘靖打趣道:“不愧是爹爹的小棉袄,没白疼你。”

小桃儿天真烂漫的话,让饭桌上略显严肃的气氛轻松了几分。

一顿早饭,就在这样融洽而又微妙的气氛中度过,再无半点波澜。

用过饭后,聪慧的崔蓉蓉便知趣地站起身,用餐巾擦了擦小女儿的嘴角,一手牵起一个,对刘靖温柔一笑:“夫君,你们谈正事,我们就不在此打扰了。”

说罢,她又对林婉和善地点了点头,便带着钱卿卿和两个孩子施施然离去,将整个饭厅的空间都完全留给了他们。

婢女们迅速撤下了杯盘碗碟,整个厅堂瞬间安静下来。

刘靖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站起身:“此地不是谈事之所,林院长,随我来书房。”

“是。”

林婉立刻起身,捧着册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刘靖身后。

穿过挂着名家字画的回廊,绕过一座精致的假山,便到了刺史府的核心之地——书房。

一股浓郁的墨香混合着淡淡的檀香气息扑面而来,让人心神为之一静。

书房极为宽敞,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上面排满了各类经史子集、兵法策论,俨然一座小型的藏书楼。

落座之后,刘靖打开茶罐,冲泡了两杯茶水,递给她一杯。

随后他在那张足以让三五人同时挥毫泼墨的宽大书案后坐下,这才神情郑重地从林婉手中,接过了那本尚带着她一夜心血与体温的册子,缓缓翻开。

扉页上,是四个秀丽又不失风骨的篆字——《进奏院章程》。

字迹是她惯有的秀丽工整,内容却与这字迹截然相反,处处透着一股杀伐决断的锐气与条理分明的严谨。

“一部四堂。”

刘靖低声念出。

“设‘编纂房’一,以总揽邸报采编、审校之事。”

“其下,分设四司,以辅其成。”

“一曰‘雕印司’,专司刻版、印刷、装订,使邸报得以成文。”

“二曰‘计会司’,仿效朝廷户部之制,专司记账、核算,府库钱粮凡有出入,必经其手,登簿录册,以明耗算。”

“三曰‘采办司’,专司纸、墨、笔、刀等一应物料之采买。然凡有采办,其用度几何,必先由计会司量入为出,具贴报备,不可擅专。”

“四曰‘审事司’,此司为进奏院耳目之关键。凡天下各处呈报之消息,真伪难辨,需设专人,以多种渠道勘验、比对,去伪存真,方可录入邸报,以正视听。”

刘靖的目光在这段文字上停留了许久。

这……这哪里是一个闺阁女子能想出的东西?!

这分明是一套微缩版的朝廷官署架构!

林婉所构建的逻辑,处处透着超越时代的智慧。

她巧妙地将唐时“三省六部”中,户部的“度支”之权、工部的“营造”之责、以及御史台的“监察”之能,完美地融入到了这个小小的进奏院中!

“计会司”对“采办司”的财务审核,这不就是最原始的“预算控制”吗?

她是真正将史书上那些冰冷的官制,理解、消化,并化为了可以活用的“经世之学”!

这份纲举目张,这份权责分明,这份制衡之术,足以让天下九成的男子汗颜!

刘靖眼中的赞许之色一闪而过。

他继续往后翻,是关于邸报传递的方略。

“效仿前朝邮驿之制,于州县各处要道,五十里一铺,三十里一驿,以快马接力,求邸报能最快速度传遍州县乡里。”

看到这里,刘靖缓缓合上了册子。

他抬起头,看着面前正襟危坐、神情略带紧张的林婉,由衷地赞叹道:“我果然没有选错人。”

能在一夜之间,拿出如此详尽且丝丝入扣的方案,这份才能,这份心力,放眼天下女子,不,便是男子之中,也难有几人能及。

林婉紧绷了一夜的神经终于微微一松,但她并未居功自傲,依旧谦逊地垂首道:“下官才疏学浅,不过是拾人牙慧,纸上谈兵。”

“其中关于铺驿传递的部分,仍有巨大窒碍,思之不解。”

她抬起头,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带着浓浓的困惑。

“刺史明鉴,我歙州境内多山,官道崎岖,一遇雨雪天气便泥泞难行,即便五十里一铺,快马也无法疾驰,想要邸报在一天之内送达所有偏远州县,已是难于登天。”

“更遑论远在鄱阳湖之隔的饶州,水道纵横,陆路不通,邸报传递更是耗时良久。”

“若将来真要将邸报推及更远的两浙、湖南等地,仅靠这陆路铺驿,恐怕是杯水车薪,力有不逮。”

这是她苦思了一整夜都未能彻底解决的死结,也是这看似完美的章程上,最致命的缺陷。

刘靖听完,脸上却不见丝毫意外,他端起手边的白水,不紧不慢地啜了一口,反而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林院长可知,广陵为何能冠绝江南,成为天下最富庶繁华之地?”

林婉虽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但常年经商的经验让她对这些地理经济了然于胸,不假思索地回答:“自然是因其得天独厚,坐拥大江与运河交汇之要冲,尽得漕运之利……”

话音未落,她整个人一怔!

漕运!

水路!

她瞳孔骤然一缩,脑海中无数零散的念头汇聚一处。

货船、商队、盐铁、米粮、南来北往的客商……

等等这些,瞬间被“水路”这两个字如丝线般串联起来!

她豁然抬头,震惊地望向刘靖,那眼神里充满了醍醐灌顶后的狂喜。

“下官……下官明白了!”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哈哈哈!”

刘靖见她一点即透,不由得朗声大笑,起身走到墙边悬挂着的那幅巨大的江南舆图前。

“能在短短一刹那便融会贯通,林院长之机敏,世所罕见!”

林婉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既是因为被点破关窍的激动,也是因为自己先前钻牛角尖的羞愧。

她苦笑着起身,走到舆图旁,躬身道:“下官只是有些急智,与刺史这等俯瞰全局的大智慧相比,不过是萤火之光,如何敢与皓月争辉。”

这话,绝非奉承,而是她平生第一次,对一个人说出如此发自肺腑的赞佩之言。

刘靖的想法,总是能从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切中要害,一举打破所有困局。

当初的蜂窝煤生意如此,眼下的进奏院同样如此!

刘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舆图上的“广陵”二字之上。

“不错,广陵之富,在于水路四通八达,天下货物在此交汇,再转运四方。”

他声音沉稳,带着一种指点江山的磅礴气势。

“我将其称之为,集散中心。”

“我等的进奏院,同样可以采取这套法子!”

他的手指在舆图上缓缓滑动,从歙州,划到饶州,再沿着长江水系,一路向西,指向荆襄,向东,指向两浙。

“初期,我们稳扎稳打,以歙、饶二州为根基。”

“一年半载之后,待歙州总院的章程稳固,人手历练出来,便可提拔得力骨干,前往各处水陆交通便利的要冲之地,如池州、宣州、洪州等地,设立分院!”

“这些分院,便是新的‘转运之所’,它们负责接收从总院沿水路送来的邸报母版,在当地雕印,再向周边的州县铺陈开去!”

“时政要闻由总院统一编纂,以定口径;而风土人情、趣闻杂谈等版面,则可由总院下发大略,各分院根据当地风土人情自行填充。如此,既能号令归一,又能因地制宜,更接地气!”

林婉已经彻底听得痴了。

她望着刘靖那在舆图前指点江山的背影,在广袤的舆图映衬下,仿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她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转运之所”、“水陆并行”、“分院裂变”这些闻所未闻在疯狂回响。

这已经不是一份简单的邸报方略,这是一张足以将整个江南,甚至于天下都笼罩其中的巨大网络!

“林院长?”

耳畔传来刘靖的呼唤,林婉猛然回过神来,正迎上他那双带着一丝关切的深邃目光,她的心跳毫无征兆地漏了一拍。

她慌乱地低下头,端起桌上的水杯,温热的白水滑过干涩的喉咙,才勉强压下心头那莫名的悸动。

“我……下官方才在思索进奏院之事,一时出神,还望刘刺史见谅。”

她为自己的失态找了个借口。

刘靖闻言,反倒来了兴致,嘴角噙着一抹了然的笑意,重新落座。

“哦?却不知是何事,能让我们足智多谋的林大院长如此入神?”

林婉的脑中急速运转,瞬间便将方才那不合时宜的女儿家心思抛诸脑后,转而提出了一个最现实的问题。

她抬起头,神色重新变得凝重无比。

“回刺史,下官是在忧心钱粮。”

她放下水杯,目光灼灼地看着刘靖。

“进奏院若只在歙、饶二州经营,置办铺驿、招募人手、采买物料,靡费虽巨,以刺史府如今的府库,尚能勉力担负。”

“可若真如您方才所言,要在大江南北广设分院,铺开一张天罗地网,那所需的人力、物力、财力,将是一笔无法估量的天文数字。”

“此乃只出不进之营生,长此以往,只怕不等大业初见成效,便会先一步拖垮刺史府的钱粮根基,此绝非长久之计。”

这便是她想到的第二个死结。

舆论的网铺得越大,耗费的钱粮就越多,这是一个无底洞。

刘靖听完,脸上却不见丝毫忧色,反而露出一副“我早知你会问这个”的笃定神情。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慢悠悠地反问道:“林院长,你觉得这天下,什么东西最是昂贵?”

林婉一怔,这个问题太过宏大,她沉思片刻,试探着答道:“是土地?是城池?还是……人?”

“都不是。”

刘靖摇了摇头,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是人心,是天下人的注目。”

他看着她那双充满求知欲的明亮眼眸,缓缓吐出了两个字。

“招幌。”

林婉又是一愣。

招幌?

酒肆茶楼前悬挂的旗幡?这与邸报有何干系?

这又是一个她从未听闻过的用法。

刘靖转过身,背对舆图,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你想,当我们的邸报铺满天下,成为无数士人商贾,乃至贩夫走卒每日都翘首以盼的读物时,那一张薄薄的纸上,承载的是什么?”

林婉被他看得心头一颤,下意识地顺着他的思路回答:“是……是人心,是天下人的注目。”

“不错!是成千上万,乃至成百上千万人的注目!”

刘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奇特的蛊惑。

“既然是注目,那它便有价值。既然有价值,那它便可以被贩售!”

“譬如,城中某家布庄欲要扬名,便可花一笔钱,在我们的邸报上占据一角之地,刊载他家的商号,告知天下人,他家新到了何等珍稀的蜀锦,价钱几何!”

“又譬如,某家酒楼新创了绝世佳肴,也可花钱刊登一篇食记,引得八方食客闻香而来,踏破门槛!”

“再譬如,某个新开张的钱庄,想要彰显实力,便可在邸报上昭告四方,其资本何等雄厚,信誉何等可靠!”

林婉闻言,秀口微张,却什么也没说出!

这……这是何等鬼斧神工、匪夷所思的奇思妙想!

将无形的人心与注目,化为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

她仿佛已经看到,无数的商家为了在邸报上争得一席之地而挥舞着钱袋,而那些钱,又源源不断地流入进奏院的库房,支撑起那张覆盖天下的巨网。

“如此一来,商家得了名,我们得了钱,邸报又能借此自给自足,岂不是一举三得,两全其美?”

林婉听得眼睛异彩连连,声音都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微微发颤。

刘靖却缓缓摇了摇头,嘴角的笑意带上了一丝冰冷。

“两全其美?”

“格局小了。”

他踱步回到舆图前,目光森然地扫过那张被他用朱砂笔画满了标记的江南大网。

“林院长,你想得还不够深。”

“邸报越是铺得广,看的人越多,这‘招幌’的价值便会越高,那些商家愿意出的银子便会越多。”

“到那时,进奏院非但不会亏空分毫,反而会成为一座日进斗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山。”

林婉已经被这宏伟的生财宏图震撼得无以复加,感觉自己毕生所学的算学与经营之道,在刘靖面前简直如同儿戏。

“林院长,你再想深一层。”

刘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森然杀机。

“这座金山,从何而来?”

“从那些不惜重金刊载招幌的商贾手中而来。而那些腰缠万贯的大商贾,他们又是谁的人?”

“他们可能是吴越王钱镠治下的丝绸巨商,可能是淮南掌控的盐铁豪门,甚至可能是北方朱梁的皇商国戚!”

“我们用他们的钱,来做什么?”

刘靖猛地回头,双目如电,直刺林婉心底!

“我们用吴越的钱,来供养更多的兵马;我们用淮南的钱,来打造更精良的甲胄;我们用朱梁的钱,来锻造更锋利的刀刃!”

“我们要用敌人的钱,来打造覆灭他们自己的武器!”

刘靖的声音平淡地落下,书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林婉怔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的脑海中,只有计算。

第一步。

以远低于成本的二十钱定价,迅速将邸报铺满歙、饶二州,乃至整个江南,让其成为所有读书人、商贾、乃至贩夫走卒一日不可或缺之物。

第二步。

利用“集散中心”的模式,将邸报的影响力,沿着水路,辐射到吴越、淮南、荆襄……

第三步。

当这份邸报成为天下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时,推出“招幌”业务。

第四步。

吴越的丝绸巨商、淮南的盐铁豪门、朱梁的皇商国戚……

为了让自己的生意被更多人看到,他们会争先恐后地,将大笔的金银,投入到进奏院的“招幌”之上。

第五步。

这些来自敌国的钱,将源源不断地流入刘靖的府库。

第六步。

最终,刘靖将用这支由敌人们亲手供养起来的无敌之师,去攻破他们的城池,去倾覆他们的国祚!

这是一个完美的闭环。

一个以天下人心为土壤,以金钱为养料,最终结出“死亡”之果的完美闭环!

最可怕的是,这个局,是阳谋!

它堂堂正正,光明正大。

刘靖甚至可以把这个计划告诉钱镠、告诉杨渥、告诉朱温!

他们会信吗?他们不会。

就算他们信了,他们能阻止自己治下的商人为了赚钱,去进奏院刊登招幌吗?

他们不能!

因为刘靖给的,是他们无法拒绝的“名”与“利”!

林婉终于明白,她和刘靖的差距,不在于智谋,而在于维度。

她是在地上画策,而刘靖,是在天上布局。

困于闺阁二十载,读尽天下书,所学不过是屠龙之术,却终生不见真龙!

原以为此生不过是周旋于账本与庭院之间,空负一身才华,最终凋零于内宅。

而今……真龙现世!

他看懂了我的抱负,他给了我一个足以搅动天下的舞台!

我林婉所求的,不正是如此吗?!

林婉缓缓起身,双手平举眉心,缓缓弯腰躬身,行了大礼:“刘刺史之才,经天纬地。林婉心服口服。”

“从今往后,林婉愿为刺史座前一小吏,为这开天辟地之大业,效死命!”

刘靖静静地看着弯腰躬身、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女子,上前一步,亲手将她扶起。

“进奏院初创,百废待兴,尚需招募一批能写会编、心思敏捷的文士。”

刘靖看着她那双闪着亮光的眼睛,下达了他对这位“进奏院院长”的第一个真正的命令。

“此事,我全权交予你。”

“人手、钱粮,皆可向府库支取,我只有一个要求。”

他伸出一根手指,一字一句道:“一月之内,我要看到进奏院的第一份邸报,刊印全城!”

林婉重重地点了点头,她的声音里无一丝迟疑,只有斩钉截铁的决绝。

“下官,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