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 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马车缓缓驶离歙州刺史府,厚重的木制车轮包着铁皮,碾过铺设平整的青石板路,发出规律而沉闷的“骨碌”声。

声音在刺史府门前那片宽阔的广场上回荡,而后汇入主街的喧嚣之中,仿佛一滴水融入了江河。

这声音混杂着窗外街道上传来的小贩叫卖、匠人捶打、孩童嬉闹,种种人间烟火气,反倒将车厢内的静谧衬托得愈发突出。

歙州城一扫往日的凋敝,呈现出勃勃生机。

沿街的商铺鳞次栉比,幌子在午后的微风中招展,南来北往的客商操着各色口音,与本地居民讨价还价,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木料的清新以及一丝淡淡的尘土味。

这一切,都透过车窗的缝隙,化为斑驳的光影和嘈杂的声浪,涌入车厢。

时值申时,午后的阳光已不那么炙热,金色的光辉柔和地洒满大地。

光线透过细密的竹帘缝隙,在铺着云纹锦垫的座位上投下光影,光影随着车身的轻微颠簸而轻轻晃动。

在刘靖的书房内做出决定,到真正走上这条路,林婉的心绪始终未能平复。

那是一种混杂着激动、茫然与一丝前所未有的豪情的复杂感受。

她低头看着自己放在膝上的一双手,纤长白皙,骨节分明,这是一双习惯于执笔、抚琴、翻阅书卷的手。

可从今日起,它或许还要学会执掌一道权柄,去拨动那关乎天下人心的无形之弦。

她深知,刘靖的这道任命,在这个时代,是何等惊世骇俗。

虽说唐时风气开放,女子亦可出游访友,甚至经商持家,但那条横亘在“内帷”与“朝堂”之间的无形界线,千百年来,坚如长城。

从未有女子能以官身真正跨越。

闺阁与朝堂,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泾渭分明。

其中最为代表性的,莫过于那位权倾朝野的上官婉儿。

她才华横溢,文思敏捷,被誉为“巾帼宰相”。可即便被赋予如此高的赞誉,她的根本身份,依然是“内舍人”、“婕妤”,是归属于后宫的皇帝私臣,她的权力来自于皇帝的宠信,而非朝廷的正式官职。

强如女帝武则天,欲重用其才,也必须先册其为“才人”,将其纳入自己可以掌控的宫闱体系,方能名正言顺地让她“参知政事”,代笔草拟敕令。

连那位自立为帝的女性君主,在任用女子时,都不得不遵循这套源自男权社会的规则,可见其根深蒂固。

连武周之时都无法逾越的铁律,更遑论如今这个礼乐崩坏、纲常失序,却又在某些方面愈发保守的乱世。

也因此,刘靖此举,便显得格外难能可贵。

这不仅仅是一道任命,更是一种打破千年桎梏的信任,一种只问才能、不问出身性别的魄力。

林婉的脑海中,不禁回想起今日在书房内,刘靖那双深邃的眼睛。

他说出那句“我以歙州刺史之名,正式任命你为进奏院首任院长”时。那目光里,没有丝毫轻浮,只有对她才华的全然认可,和对未来蓝图的坚定信念。

当然,刘靖也并非鲁莽之辈。

他选择的“进奏院”,在时人眼中,不过是一个收发文书、传达政令的清闲衙门,无权无势,无甚油水,与那些掌管钱粮兵马的实权部门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在大多数官吏看来,这不过是刺史大人心血来潮,效仿前朝设立的一个“花瓶”机构。

这巧妙地为他那惊世骇俗的任命,披上了一层“无伤大雅”的外衣。

可以预见,当这道任命传出,外界的反应多半是付之一笑。

那些自诩了解内情的歙州官吏,或许会认为这是刘靖为了拉拢林家所做的政治姿态,一个空头衔换取一个地方望族的支持,是笔划算的买卖。

而更远一些的旁观者,恐怕会在背后窃窃私语,讥讽那少年刺史耽于美色,英雄难过美人关,竟效仿古之昏君,设此闲职以娱红颜。

只是他们谁也想不到,这座被他们轻视的衙门,一旦按照刘靖与她的构想运转起来,将爆发出令所有人都未曾预料的能量。

说一句胜过十万大军也不为过。

车厢内,兄妹二人相对而坐,气氛有些微妙。

林博数次看向身旁垂眸读着一卷书的妹妹,嘴唇几番张合,欲言又止。

他那副坐立不安的模样,与他平日里执掌家族庶务、应对各色人等时那份沉稳练达的形象大相径庭。

他一会儿觉得车厢里有些闷热,扯了扯领口;一会儿又觉得座位有些硌人,不自在地挪动身体。

最终,所有的纠结与试探,都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消散在车厢内淡淡的熏香气息里。

林婉何等聪慧,兄长那如坐针毡的模样,只是用眼角余光扫去,便已然知晓其心中所想。

她并未立刻点破,而是又将手中书卷翻过一页,纤长的手指在泛黄的竹简上轻轻滑过,但心思却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直到林博的第三声叹息在耳边响起,她才将书卷轻轻合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而后不急不缓地将其放在一旁的小几上,抬起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眸子,望了过去。

“二哥有话但说无妨。”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清冽,如山泉流淌:“你我兄妹之间,何需如此作态。”

被妹妹一语道破心事,林博反倒有些窘迫,仿佛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被当场抓住。

他本是善于言辞之人,此刻却像个初出茅庐的少年,一张俊朗的脸庞瞬间涨得通红,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身上服饰,仿佛这样能给他增添几分底气。

他清了清嗓子,才斟酌着词句,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车外的车夫听了去,又像怕惊扰了什么。

“阿妹,那刘刺史……今日在府衙中,他对你,似乎……很是不同。”

果然。

林婉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纤长的睫毛轻轻垂下,如同两把小小的羽扇,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波澜。

她端起小几上的清茶,那是一盏越窑青瓷茶杯,釉色如湖水般清透。

她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动作优雅从容,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起伏。

“二哥此话何意?刘刺史擢升我为进奏院院长,乃是看重我林家的支持,也是看重阿妹的些许薄才。兄长莫非觉得,此事有何不妥?”

见妹妹并未动怒,只是平静地反问,林博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他身体微微前倾,本就狭小的车厢空间让他显得更加恳切,几乎要凑到林婉面前。

“阿妹误会了,我岂会觉得不妥!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天大的好事啊!”

他急切地解释道,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刘刺史年少有为,勇冠三军,入主饶州不过数月,便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归心。如今坐拥二州之地,行事稳健,颇有古之名主风范。”

“放眼这分崩离析的天下,多少节度使拥兵自重,却只知搜刮民脂民膏,哪有如刘刺史这般胸怀大志,又能脚踏实地之人?”

“况且相貌俊美,便是为兄这个男儿,也挑不出丝毫毛病!”

林博越说越是激动,双眼放光,仿佛已经看到了林家青云直上,光耀门楣的那一日。

“今日在堂上,我看得分明!他看你的眼神,与看我、看其他佐官时截然不同!”

“我虽年长你几岁,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他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

“我知阿妹你心气高,饱读诗书,见识不凡,不屑与寻常女子一般,困于后宅,共侍一夫。”

“可如今这世道,女子身不由己,能得一良人托付终身已是幸事,多少高门贵女流离失所,命运还不如一介农妇!”

“更何况,若刘刺史真能扫平六合,定鼎天下,那便另当别论了!”

“届时,他便是九五之尊,开国之君!你若能入主后宫,便是这天下的女主人之一,何谈‘共侍一夫’的委屈?”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带着一种蛊惑:“阿妹,你忘了崔家姐妹了吗?她们已是前车之鉴。”

“如今在刺史府,谁不敬她们三分?崔家也因此水涨船高,成了主公座下第一等的姻亲。”

“我林家既已将全族的身家性命悉数下注在主公身上,若能与主公亲上加亲,结成姻亲,那便是磐石之安,再好不过!”

“阿妹,这是家族更进一步的最好机会!”

在他看来,刘靖今日这惊世骇俗的举动,分明就是看上了自家妹妹的美貌和才情。

这“进奏院院长”一职,听着新奇,恐怕不过是个“近水楼台先得月”的由头罢了!

“二哥!”

林婉终于无法保持平静。

一抹动人的红霞,迅速从她白皙的脸颊蔓延到雪白的脖颈,连小巧的耳根都有些微微发烫。

这抹红晕,让她清冷的气质多了几分娇媚。

她嗔怪地瞪了兄长一眼,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羞恼。

“莫要胡言乱语!你这般揣度,既是辱没刘刺史的清誉,也是折损我的名节!”

她强行压下心头那如小鹿乱撞般的异样感觉,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心跳平复下来。

她将话题拉回正轨,声音也重新变得清冷,仿佛要用理智,来浇灭心中那不合时宜的涟漪。

“刘刺史……他并无此意。”

她一字一顿地说道:“他任命我,只是看重我的才能,更是看重‘进奏院’这个新设衙门的作用。”

她抬眼,直视着兄长那依旧带着热切的目光,郑重其事地说道:“进奏院,乃我主大业之基石。若经营得当,其威力,胜过十万大军亦不为过!”

“什么?胜过十万大军?”

林博果然被这句石破天惊的话转移了注意力。

他脸上的热切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不解与惊愕。

一个收发文书的衙门,如何能与金戈铁马的十万雄师相提并论?

他神色一凛,追问道:“方才听刘刺史在堂上提及此事时,我便觉非同寻常,只以为是个掌管文书、清议的闲散衙门,用以装点门面,却始终不得要领。阿妹,你快为我解惑,这进奏院究竟有何玄机?”

林婉的眼神恢复了往日的清明,仿佛方才那个因羞赧而脸红的少女只是幻觉。

她缓缓开口:“二哥可知,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锋利的刀剑,也不是坚固的城池,而是人心。”

“人心?”林博蹙眉,依旧不解。人心无形无质,如何能成为武器?

“不错。”

林婉的目光投向窗外倒退的街景,眼神变得悠远而深邃。

“天下百姓,十之八九目不识丁,终日为生计奔波。于他们而言,谁当皇帝,谁做节帅,并无分别。”

“他们要的,只是一口饱饭,一个安稳的家,苛捐杂税能少一些,头顶的官老爷不要像豺狼一样凶恶。”

“而多数读书人,虽能识文断字,却也多是人云亦云,坐井观天。”

“他们困于一州一县,消息闭塞,于天下大势,往往一叶障目,分不清黑白,辨不明对错。”

“他们听到的,无非是官府的文告,或是街头巷尾的流言蜚语。”

“我们的进奏院,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刊印邸报,将这邸报铺满天下。”

“我们不需在上面公然摇旗呐喊,说什么‘刘刺史乃真命天子’之类的蠢话。”

“我们只需在字里行间,用最令人信服的笔触,隐晦地描绘出如今天下局势如何糜烂,朱梁朝廷如何无道,各地藩鎮又是如何残暴不仁、横征暴敛。”

“我们可以写杨行密的旧部在淮南争权夺利,战火不休;可以写钱镠在两浙大兴土木,赋税繁重;可以写朱温在北方杀戮功臣,倒行逆施。”

“与此同时,再用同样详实的笔触,记述我主刘靖,是如何的爱民如子,治下的饶、歙二州,又是如何的吏治清明、百姓安乐。”

“写刺史府开仓放粮,赈济流民;可以写新修的水利灌溉了多少良田,增加了多少收成;写一个普通的农户,因为新的税法,今年冬天能多添一件棉衣。”

她顿了顿,留给林博思索的时间。

车厢内,只剩下车轮滚动的声音和林博逐渐加重的呼吸声。

他不是蠢人,相反,他非常聪明,只是他的智慧更多地用在了家族经营和人情世故上。

此刻被妹妹一点拨,一幅波澜壮阔的画卷在他脑海中徐徐展开。

林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冷静:“时日一久, 天下人会看到什么?听见什么?”

“那些挣扎求生的百姓,会通过说书人的口,听到在遥远的江南,有一片乐土。”

“那些忧国忧民的士子,会从邸报上看到一个清晰的两个世界。”

“一边是腐朽,一边是新生。”

“他们只会看到,苛政猛于虎,天下皆地狱,处处是战场,唯我饶、歙二州,是我等儿女的人间最后一方净土!”

“到那时,民心所向,便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归,即为天命所在。”

“届时刘刺史兵锋所指之处,只怕不等我军攻城,当地心向光明的百姓与不堪压迫的士子,便会自发杀官开城,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二哥你说,这难道不比十万大军更为厉害么?”

“嘶——”

林博倒吸一口凉气,他终于明白了!

这哪里是什么掌管文书的清流衙门,这分明是一把不见血的屠刀,是一座能颠覆乾坤的利器!

杀人,还要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