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进奏院
刘靖端坐主位,厅堂内茶香袅袅,他的目光落在林婉身上。
除了已然投效的林博,这位才名远播的林家才女,他同样不打算放过。
况且,当初为了蜂窝煤生意,与王冲几乎三天一小聚,五天一大聚,林婉几乎都在旁作陪,每每开口,都鞭辟入里,直指核心。
刘靖轻笑一声,那笑声不大,却轻易打破了厅堂内礼节性的宁静:“林娘子有何打算?”
林婉的嗓音清冽,如山间冰泉,带着一丝不经意的疏离:“留在歙州,帮着族中打理些许生意罢了。”
话语间,是大家闺秀的得体,却也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
刘靖放下茶盏,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紫檀木桌案上轻轻叩击,那沉闷的声响,仿佛敲在人的心上。
“林娘子博闻强记,学富才高,胸中自有丘壑万千。”
“若仅仅隐于幕后,与那些铜臭商贾之事为伴,着实可惜了。”
林婉闻言,纤长的睫毛微微一颤,嘴角牵起一抹几不可察的苦涩。
那清冽的声线,此刻也染上了幽幽的叹息。
“这世道,女子便是如此。”
“相夫教子,持家有道,已是万幸。”
刘靖听着,却不置可否。
他目光一转,掠过一旁正襟危坐的林博,最终又回到林婉身上,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闪烁着某种令人心悸的光芒。
“本官这里倒有一个差遣,关乎未来大计,却苦于寻不到一个合适的掌舵人。”
“此差遣,需掌事之人博学多才,通晓各类经义、诗词歌句,又要机敏练达,能于无声处听惊雷,于细微处见乾坤。”
“哦?”
此话一出,林博与林婉都感到了一丝意外。
林婉来了兴致,主动追问道:“不知刺史所言,是何差遣?”
刘靖嘴角轻扬,缓缓吐出了一个词。
“进奏院。”
话音落下,刘靖敏锐地捕捉到,林婉眼中刚刚燃起的那一抹光亮,瞬间黯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困惑,甚至……是失望。
他心中了然。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所谓的“进奏院”,源自汉时,不过是朝廷内部传抄官文的机构。
内容无非是皇帝起居、大臣奏疏、官员迁黜这些。
对于山高路远的地方官而言,这确实是他们获取中枢消息的唯一途径,否则连皇帝换了人都可能不知道。
但这东西,太慢了。
十日一审,甚至一月一审。
就比如那杨吴治下的进奏院,已算是勤勉,可也是半月一审。
半个月前的情报,在这瞬息万变的乱世,与废纸何异?
林婉的失望,恰恰证明了她的聪慧。
对方看透了旧物的腐朽,所以才对这个名字提不起半分兴趣。
刘靖看着她那副表情,脸上的笑意反而更浓了。
他要的,就是这种懂得旧物之弊,才能领会新物之妙的聪明人。
刘靖再度说道:“此进奏院,非彼进奏院。”
“本官要办的,是面向全天下人的邸报!”
“一日一审,初期暂定两个版面。”
“一版时政,囊括天下大事;一版杂谈,刊登诗词文章、奇闻轶事。”
林婉被这番颠覆性的言论惊得抬起头,她敏锐地抓住了其中最不合常理的关键点。
她轻启朱唇,语气中带着一丝试探:“一日一审,靡费颇丰。”
“却不知这邸报,作价几何?”
刘靖的笑容意味深长,他伸出了两根手指。
“二十钱。”
“什么?!”
这次失声惊呼的,是林博。
他“霍”地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二十钱?!”
林博的声音陡然拔高:“刺史,您可知如今是什么世道?这可不是铜钱尚能当十的唐初了!”
“眼下铜钱滥发,一斗粟米便值数百钱!您这二十钱,怕是连买纸的钱都不够!”
“这还只是纸墨!若是算上人力,算上为了时效性铺设的各地驿站,每日耗费便恐不下千贯!”
“千贯钱粮,足以让三军将士多食一月饱饭!足以再添三百套精甲!您……您却要用它来印那些……纸片子?”
林博的声音因激动有几分颤抖,心中没由来的一阵后悔。
似乎这刘靖只不过是运气好了几分?
然而,林婉却依旧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
二十钱。
亏本的生意,没人会做。
除非……图的根本不是利!
她缓缓抬起头,缓缓说道:“刺史办这进奏院,根本……不为盈利?”
刘靖含笑点头,眼中满是棋逢对手的赞许。
他创办进奏院,自然不为盈利。
至少一两年之内,不为盈利。
他脑海中浮现出的,是那个遥远后世,一位伟人如灯塔般照亮千古的至理。
舆论的高地就在那里,你不去占领,敌人就会占领。
如今这个时代,还没有人能想到用邸报来宣传舆论,这等于是一片彻底空白的市场,正等着他一口吞下。
掌握了邸报,就等于掌握了舆论话语权。
他可以在潜移默化中,引导所有百姓和读书人的思想。
比如,在邸报上,连篇累牍地刊登歙州、饶州今年又开垦了多少荒田,夏秋两季收了多少赋税粮食,百姓在轻徭薄赋之下,生活水平如何大幅提高,家家户户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然后,再用寥寥数笔,刊登其他地区的百姓在苛政与战乱下的悲惨境况。
两相对比之下,长期以往,其他地区的百姓和读书人,会怎么想?
他们自然而然会偏向于自己,会将歙州、饶州视为乱世中的唯一圣地,是真正的王道乐土!
届时,人才与流民,将如百川归海,滚滚而来!
这还只是其一。
刘靖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
他还可以在杂谈版面,刊登一些“神鬼异志”。
比如歙州山里出现了什么麒麟祥瑞,又比如他刘靖的母亲怀孕时,曾梦见金龙入怀。
或是他自己出生之时,有红光满室,紫气东来。
以后世的见识来看,这些杂谈,简直是降智的笑料。
但别忘了,此时的古人,就信这个!
刘靖的思绪飘向了那些史书中的赫赫声名。
那位斩白蛇而起的汉家高祖,一个亭长出身的草莽,不也得编造一个自己是赤帝之子的神话,才能聚拢人心吗?
那个将“符命”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王莽,靠着一块块“天降祥瑞”的石头和一份份伪造的谶纬,硬生生从汉室手中窃取了天下,登上了九五至尊之位。
还有那位同样姓刘的光武帝,不也是靠着“刘秀当为天子”的谶语,才在乱世之中脱颖而出,聚拢了云台二十八将,重兴汉室江山吗?
无论是开创者,是篡逆者,还是中兴之主,他们无一例外,都是顶级的故事大师。
他们用这些半真半假的传说,为自己披上了一件名为“天命”的神圣外衣。
这套把戏,从古至今,百试不爽。
聪明人自然不会信,但要知道,这些东西压根就不是说给聪明人听的。
只要天底下九成九的底层百姓相信,那他刘靖,便是天命所归!
思绪流转只在瞬息之间,刘靖的目光回到林婉身上,发现她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推演出了第一层意图。
林婉的心跳骤然加速,声音压得更低,仿佛在诉说一个惊天的秘密。
“您想用这张纸,将歙、饶二州的富足安康传遍天下,再用它,将别处的民不聊生公之于众?”
“两相对比之下,人心思变……您是想用这张纸,去攻城掠地?”
“一张纸,胜过十万军?!”
林博听得目瞪口呆,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妹妹,又看看含笑不语的刘靖,先前的后悔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不是商贾之道,这是帝王心术!
刘靖终于开口,他看着林婉,目光中满是欣赏。
“林娘子只说对了一半。”
他缓缓起身,踱步至窗前,负手而立。
“得民心者,只是得了‘王道’。可这乱世,还需要‘霸道’。”
“本官要的,不仅是天下百姓的向往,更是他们发自内心的敬畏!”
他的声音平淡,却仿佛带着雷霆万钧之力,在大厅内回荡。
“‘王道’与‘霸道’,我全都要!”
林婉猛地吸了一口气,清澈的目光中,充满了震惊。
此等手段,谁曾预料?谁曾想到?
她直直地望着刘靖的背影,仿佛在仰望一座巍峨的高山。
这哪里是一个简单的“进奏院”?
这分明是一张无形的大网,一杆能够直指人心的神兵!
困于闺阁二十载,原以为此生不过账本与庭院。
今日方知,女子之笔,亦可为刀,亦可为剑!
亦可为这天下,开一全新气象!
见她脸上那副震撼的神情,刘靖转过身,嘴角噙着一抹了然的笑意,声音带着一丝引诱。
“如何,林娘子可有意,来执掌这院?”
林婉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剧烈地跳动起来。
她缓缓起身。
那动作,优雅依旧,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她理了理衣袖,挺直了纤秀的脊背,双手交叠于身前,对着刘靖,行了一个庄重无比的文人作揖礼。
一躬到底。
“民女,愿为刺史分忧。”
“好!”
刘靖猛地一拍扶手,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他抚掌大笑,笑声中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欣赏与快意。
“本官便任命你为进奏院院长一职,总揽进奏院诸般事宜!”
林婉直起身,再次深深一拜。
这一次,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初掌权柄的微颤,与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
“多谢刺史信赖……”
她顿了顿,那个熟悉的自称在唇齿间打了个转,最终被一个崭新的词汇所取代。
“下官……定不负所托!”
刘靖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从林婉说出“下官”这两个字开始,他那宏伟蓝图中最关键的一块拼图,已经稳稳地落在了棋盘之上。
“进奏院从无到有,乃是平地起高阁,殊为不易。”
刘靖看着她,下达了第一个命令,语气中充满了信任与期待。
“林院长回去后,尽快写一份关于进奏院建设规划的折子呈上来。”
林婉的眼中,燃起了前所未有的光亮。
“下官,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