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秦晋之盟,共度百年

翌日,清晨。

青阳散人脱下了那身便于行动的道袍,换上了一身代表着郑重与学识的深色儒袍,头戴进贤冠,整个人显得愈发渊渟岳峙,气度不凡。

在一众捧着礼盒、身形健硕的随从护卫下,携带着丰厚的聘礼,正式登门拜访崔府。

媒人上门,礼物极有讲究。

此次所献,乃是“六礼”中的精华之物,每一件都寓意深远。

一对引颈长鸣的活雁,象征忠贞不渝,一生一偶。

一匣色泽深沉的干漆,寓意情意坚固,如漆似胶。

一担洁白柔软的棉絮,代表情意绵绵,温暖和顺。

一盒上品的东阿阿胶,取其黏合之性,祝祷夫妇和谐。

一株枝叶交缠的合欢木雕,象征同心同好,永结连理。

还有一袋颗粒饱满的嘉禾,祈愿子孙繁盛,五谷丰登。

这六样礼物,看似寻常,实则件件都是精挑细选的上品,用描金的精致托盘盛放,由两名孔武有力的健仆恭恭敬敬地高举过顶,跟在青阳散人身后。

崔府,正厅之中。

家主崔瞿与其长子崔云,早已换上了正式的衣冠,端坐于上首等候。

厅内香炉里焚着的是更显庄重的沉水香,气氛肃穆。

当青阳散人步入大厅,崔瞿父子的目光便同时落在了他的身上。

只见此人步履沉稳,目光清正,面对崔家父子审视的目光,没有丝毫的局促与谄媚,反而透着一种胸有成竹的从容。

“歙州刺史府掌书记,李邺,奉我家主公刘靖之命,拜见崔家主,崔郎君。”

青阳散人走到厅中,不卑不亢,先行了一个标准的揖礼,而后朗声通报官职姓名。

“先生远来是客,不必多礼,请坐。”

崔瞿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伸手虚引,尽显世家主人的风范。

青阳散人依言在客座落座,自有侍女奉上香茗。

他却并不急于开门见山,提及亲事。

反而像是老友拜访一般,从丹阳本地的风物人情谈起,又论及近来江南的诗文风尚,其言辞风趣,学识渊博,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很快便与同样饱读诗书的崔瞿父子相谈甚欢。

这场看似闲适的谈话,实则是一场无声的较量。

崔瞿在考量刘靖麾下谋主的成色,而青阳散人则在展现刘靖势力的文化底蕴与招贤纳士的诚意。

三盏茶罢,一炷香的时间已然过去。

青阳散人觉得火候已到,这才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盏,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神色一正:“崔公,实不相瞒,邺此来,除了拜会之外,更有一桩天大的喜事,欲与崔公商议。”

“在下此行,乃是为我家主公做媒而来。”

他站起身,再次向崔瞿郑重一揖。

“闻贵府小娘子崔氏莺莺,闺名远播,蕙质兰心,淑慎其身。我家主公倾慕已久,辗转反侧,寤寐思服。”

“故特遣邺为使,携薄礼上门,恳求崔家主应允,结两姓之好,缔秦晋之盟,共度百年。”

话音刚落,他轻轻拍了拍手,早已在门外等候的随从立即将那六样聘礼恭敬地呈了上来,一一摆放在大厅中央。

崔云看着那寓意深远的六礼,又看了看面色平静的父亲,眼中带着一丝询问。

他知道,这门亲事对于崔家的未来意味着什么,但父亲的态度,才是关键。

崔瞿却仿佛没有看到儿子的眼神。

他端起那盏精巧的鎏金银茶盏,轻轻呷了一口,目光落在青阳散人身上,带着几分长者的戏谑与试探。

“我若说不愿,只怕家中就不得安宁喽。”

他这话说得轻松,却让一旁的崔云不由摇头失笑。

自家女儿什么性子,他岂能不知?

幼娘看似天真烂漫,实则性格与其阿姐一样执拗,一旦认定了什么,便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她对刘靖一见倾心,更是不惜效仿娄昭君旧故,如今苦等两载,总算得偿所愿,若是拒绝,不得把崔家闹翻天咯。

崔瞿笑过之后,放下茶盏,神色转为肃然,语气中却带着一丝掩不住的欣赏。

“你家刺史,是从我崔家出来的。”

他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品性、相貌、才能,皆是上上之选。有今日之成就,当得上‘少年英豪’之称。”

崔瞿的目光扫过青阳散人,最终落在那堆积如山的聘礼上,一锤定音。

“这门亲事,我崔家允了!”

青阳散人闻言,脸上一直挂着的从容微笑终于化为由衷的喜悦,他立刻起身,对着崔瞿深深一揖,声音洪亮。

“崔公高义!邺代我家刺史,谢过崔公厚爱!”

崔瞿抬手示意他落座,脸上露出一丝属于乱世掌舵人的务实与决断。

“如今不比前朝安定,各地战乱不断,烽烟四起。歙州与丹阳虽同属江南道,可亦有数百里之隔,往来奔波,实在不便。”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崔云,又仿佛穿透了重重院墙,看到了后院中那道娇俏的身影,声音柔和了几分。

“我崔家也并非不通情理的顽固之家。”

“况且,听闻两小儿两情相悦,情投意合,这才是最要紧的。既然如此,那些繁文缛节,便可一切从简。”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这四礼,今日便一并办了!”

此言一出,不仅是青阳散人,连崔云都有些意外。

青阳散人立刻心领神会,再次拱手,言辞间充满了敬佩:“崔家主通情达理,体恤后辈,吾代我家刺史,再次谢过!”

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既是恭维,也是为自家主公挣回了另一重体面。

“崔公简化礼节,是为体恤。我家主公亦不敢有丝毫怠慢。”

“如今,前唐麟德殿文章应制的杜光庭杜道长,正在我歙州任司天台历博士之职。”

“待青阳回去之后,便请杜道长,按照二位新人的生辰八字,亲自仔细推算一个良辰吉日。”

“届时,再将婚期郑重通报贵府,崔公以为可行否?”

杜光庭!

听到这个名字,崔瞿与崔云再次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闪过一丝掩饰不住的赞许。

刘靖此举,可谓给足了崔家体面。

崔云心中那最后一点因简化礼节而可能产生的芥蒂,也彻底烟消云散。

他抚着长须,脸上露出了真正满意的笑容。

“可。如此甚好。”

杜道长的名号,刘靖这个穿越者不太了解,但在这个时代还是非常响亮的,否则当初王建也不会许以高官厚禄,甚至不惜封侯,都要将杜道长挽留在蜀中。

婚事彻底落定,大厅内的气氛变得轻松而亲近。

他目光再度落在青阳散人身上,带着几分审视,几分考量:“你家刺史治下的饶州,如今面貌如何?”

青阳散人将手中茶盏稳稳放回案几,发出轻微的叩击声。

他身姿挺拔,道袍飘逸,面对崔瞿的审视,从容不迫。

“回崔公,我家主公坐镇饶州,已是民心所向,秩序井然,百废俱兴,实乃江南一隅之清平乐土。”

他接着,将刘靖在饶州推行的一系列举措与政策,如数家珍般,娓娓道来,语调中透着掩不住的自豪。

“主公入主饶州,首重民生。”

“他推行开荒减税之策,凡开垦荒地者,三年免税,极大减轻了百姓负担,使得流民归附如潮。”

“并兴修水利,疏浚河道,引水灌溉,保障农田收成。”

“仅春耕之时,耕地便较前朝翻了一番,可以预想到,未来百姓安居乐业,再无饥馑之忧。”

崔瞿的眼皮微不可察地跳了一下。

翻了一番?

这在乱世,简直是闻所未闻。

他曾听闻各地灾荒不断,流民四起,饿殍遍野,如今听青阳散人细说,才知刘靖的手段何等高明。

青阳散人见崔瞿神色有异,心知言语已入其心,便趁热打铁:“在军务上,主公屯田募兵,兵农合一,既不耗费民力,又能充实军力。”

“如今麾下精兵近两万,皆是百战之师,军纪严明,士气如虹。”

“更以雷霆手段清剿匪患,安定地方。凡有作乱者,无论豪强草寇,绝不姑息。”

“如今饶州境内,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百姓安居乐业,无不感念主公恩德。”

崔瞿静静听着,灰白的眉毛不时轻挑,眼中深思。

他活了七十载,见惯了乱世枭雄的起伏沉沦,深知打天下易,坐天下难。

刘靖作为一个外来者,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将饶州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归心,这份手腕,需要何等心智与魄力?

他不由得将刘靖与自己所知的其他割据势力作比较。

朱温嗜杀成性,民不聊生,其治下百姓苦不堪言。

杨氏内部倾轧不休,政令朝夕,军民离心。

钱镠割据两浙,为人吝啬,只顾自保,其治下虽富庶,却缺乏长远格局。

相比之下,刘靖的治理之道,更显长远,也更具王者气象。

他甚至在想,若刘靖能得天下,或许真能开创一个与汉唐比肩的盛世。

“恩威并济,好手段!”

崔瞿轻声赞叹,语气中带着由衷的佩服。

这刘靖,果然是值得崔家下注之人。

崔云在一旁,虽然没有出声,但脸上却写满了感慨与震撼。

他看着青阳散人侃侃而谈,心中对刘靖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一介少年郎,竟有如此治世之才,能将一地治理得如同乱世桃源。

纵使有卢家女的机缘相助,可刘靖自身的谋略与决断,同样至关重要。

这让崔云对崔家未来的选择,更加坚定了信念。

青阳散人敏锐地察觉到崔瞿父子的神色变化,心中微喜。

他知道,刘靖在饶州的政绩,比任何花言巧语都更能打动这些老谋深算的世家之人。

他神色一正,语气也变得郑重起来。

“此行除却为我家主公求亲,青阳还兼着使节之职。”

“受我家刺史之托,将前往广陵,祝贺新王继位。”

崔瞿目光微闪,心中已然了然。

祝贺是假,探底是真,甚至可能还有更深层的布局。

他缓缓放下茶盏,发出轻微的碰撞声,让大厅内的气氛再次紧张起来。

窗外,一阵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仿佛预示着风雨将至。

“张颢死了。”

平淡的四个字,却让厅内的空气骤然凝滞,仿佛连烛火都暗淡了一瞬。

崔云的脸色也随之一变,他知道这意味着江南的权力格局,又将迎来一场剧变。

青阳散人眉梢轻挑,却无丝毫惊色。

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将杯盖拨开一缕浮在水面的茶叶,动作从容,仿佛在处理一件微不足道的尘埃,这份镇定让崔瞿暗自点头。

“张颢此人,勇则勇矣,却无大谋,不过匹夫耳。”

青阳散人语气平静,仿佛在点评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被取代是迟早之事,只是未料到,他丧命得如此之快,倒也省去了旁人许多麻烦。”

崔瞿看着青阳散人沉稳的反应,心中又是一叹。

刘靖身边,果然尽是能人。

他提点道:“如今徐温上位,把持江南。其人心思深沉,善用权谋,手段狠辣,远非张颢可比。”

“徐温早年贩盐起家,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曾有传言,为吞并一个小盐帮,一夜之间血洗其巢穴,鸡犬不留,手段之酷烈,令人发指。”

崔瞿语气压低,语重心长:“此人看似温和,实则绵里藏针,杀人不见血。”

“你与他会面,当多留几分心眼,切不可掉以轻心,更不可被其表象所迷惑。”

青阳散人拱手,神色肃然:“多谢崔公提点,青阳铭记于心,定当谨慎行事,不负主公所托。”

崔瞿又道:“此外,扬州司马严可求,你可拜访一二。”

“此人是杨行密旧臣,在广陵名望甚高,素来以君子自居,品行高洁,与徐温并非一路,或可为我等所用。”

崔瞿言语间,隐约透露出对广陵局势更深层的洞察。

青阳散人目光微亮,他当然明白崔瞿此言的深意,这不仅仅是提供一个拜访对象,更是指点了一条可能分化广陵内部,或至少探得更多虚实的关键人物。

他轻声应道:“我明白了。崔公高瞻远瞩,青阳佩服。”

崔瞿看着他一点即透,脸上露出一丝由衷的笑意。

与聪明人对话,总是令人舒心,也省去了许多不必要的解释和试探。

……

送走青阳散人,崔瞿没有立刻回内堂处理公务。

他独自一人,缓步走到后院墙外。

墙内隐约间,传来孙女崔莺莺银铃般的笑声,清脆悦耳,无忧无虑,像一道清泉,洗去了崔瞿心头的几分疲惫与重压。

崔瞿驻足在墙外,静静地听着。

那张满是皱纹的脸,此刻柔软了一角,眼底深处,是难以言喻的慈爱与忧虑交织。

他想起幼时的莺莺,总爱缠着他讲故事,一双清澈的眼睛,亮如星辰,笑起来弯如月牙。

她喜爱诗词歌赋,也爱在园中扑蝶,天真烂漫,不谙世事,是崔府里最纯粹的一抹色彩。

他曾希望她能永远这般无忧无虑,一辈子做个快乐的女儿家,远离这世间的纷扰。

如今,她即将远嫁他乡。

在这乱世之中,女儿家的命运,往往身不由己。

他身为崔家之主,为家族的延续与兴盛做出了选择,也为她选择了这条路。

这条路,通往崔家百年基业的延续,也通往她未来的归宿。

他深知,在这样的年代,只有与最强的势力结合,才能让家族和族人获得真正的庇护,才能让莺莺有一个可以依靠的港湾。

希望,刘靖会是那个真正能护她一世周全的男人,而不是让她在这乱世中随波逐流。

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仿佛一出口,就会被风吹散,融入夜色。

“莺莺,痴儿啊……”

“爷爷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他抬起头,望向远方,目光穿透重重院墙,似乎看到了广袤的江南大地,看到了那片正在崛起的饶州。

天色渐暗,晚霞如血,将远方的天空染得一片赤红。

那里,是广陵,是风云变幻的中心,也是刘靖即将踏足的舞台。

更是他为崔家,为孙女,赌上一切的未来。

“愿刘靖,能惜你一生,予你安稳,护你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