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谁说要嫁他

广陵城血流成河的那个长夜,江风似乎也带上了浓得化不开的铁锈味。

然而,就在这股血腥气顺流而下,惊扰着下游无数人家清梦的时候,一支悬挂着“歙州刘氏商行”旗号的船队,却正逆着暗流,破开沉沉夜色,悄无声息地抵达了丹阳郡的码头。

船队规模不大,只有五艘中型的江船,船身线条流畅,吃水颇深,显是载满了货物。

船上的水手们动作矫健而沉默,在缆绳系上木桩的瞬间,便各司其职,井然有序地忙碌起来,没有一丝寻常商旅抵达新埠头的喧哗与兴奋。

他们看似松散地分布在码头各处,实则目光警惕,彼此间的站位隐隐构成了一个个互为犄角的防御阵型。

为首之人,正是青阳散人李邺。

他站在船头,任凭带着水汽的夜风吹拂着衣袂,目光却没有投向灯火渐明的丹阳镇,而是回望了一眼来时水道的尽头——广陵方向。

他的眼神深邃如夜,仿佛能穿透数百里的空间,看见那座正被鲜血与烈火反复清洗的淮南首府。

“徐温……这头饿狼,终于还是露出了獠牙。”

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对于主公刘靖而言,杨吴内乱是意料之中的必然,张颢的死更是棋盘上早已预定要被剔除的废子。

只是,徐温的胃口与手段,还需要重新掂量。

他收回目光,脸上恢复了那副云淡风轻的儒雅之态。

此行丹阳,他的身份并非搅动风云的纵横家,而是一个为少主求亲的媒人。

这出戏,必须唱得滴水不漏。

他并未急于登门拜访崔府,深知世家门阀最重规矩与体面。

越是急切,便越会落了下乘,让对方拿捏住己方的心态。

于是,他依足了最繁复的礼数,在丹阳镇上馆驿包下了一整座清净的跨院,安顿下来。

随后,才派出一名面容精干、举止得体的随从,手捧一份用料考究的拜帖,不疾不徐地前往崔家。

拜帖的信封由上好的澄心堂纸制成,上面没有半分冗余的纹饰,只在封口处用火漆烙印着一个古朴的“刘”字。

而那落款,更是分量十足,足以让整个江南东道的任何一个世家为之侧目的名字。

歙州刺史,刘靖。

……

崔府。

这座传承数百年的府邸,即便是在这乱世之中,依旧透着一股从容不迫的底蕴。

飞檐斗拱虽已显陈旧,却被打理得一尘不染,庭院中的草木看似随意生长,实则每一处都暗合章法,匠心独运。

书房内,一炉上好的龙涎香正升腾着袅袅青烟,香气清雅,有宁神静心之效。

崔氏家主崔瞿,正襟危坐于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

他须发皆白,脸上布满了岁月冲刷出的沟壑,一双老眼看似浑浊,但此刻,当他展开那份拜帖,看到上面那熟悉的笔迹时,眼底深处却骤然迸射出一道骇人的精光。

他抚着花白的长须,那只曾在棋盘上搅弄风云的手,此刻竟控制不住地出现了微不可察的颤抖。

“幼娘的眼光,终究是没错啊……”

一声复杂的低语,自他喉间逸出。

与其说是对孙女的赞许,不如说是对自己当年那个大胆决定的如释重负。

当年,他默许了崔家孙女崔莺莺与那个身份卑微的马夫私下往来,甚至在刘靖决意离开,还曾私下赠予他一笔盘缠。

崔瞿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对着一旁垂手侍立了数十年的老管家吩咐道:“孝伯,你亲自去一趟镇上的馆驿。”

“告知歙州来的使者,崔家上下,扫榻相迎,请他明日过府一叙。”

“记住,姿态要放足,切莫失了我崔家的礼数。”

“喏。”

王孝躬身应下,转身离去时,心头却早已是翻江倒海,五味杂陈。

他怎能忘得了那个少年?

一想到刘靖,小腹都还传来隐隐的疼痛。

不过往日的仇怨,随着刘靖一步步登高,早已烟消云散。

莫说是他,便是崔家在刘靖面前,也需低伏做小。

他记得,那少年初来府上时,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却始终挺直了脊梁。

他被分派去马厩干最脏最累的活,从无半句怨言。

更让他记忆犹新的,是小娘子崔莺莺总是寻着各种借口,提着食盒跑到马厩去。

那娇贵的小娘子,丝毫不嫌弃那里的气味,只是红着脸,将精致的点心递给那个浑身散发着草料味的少年。

谁能想到?谁敢想到?

短短数年光阴,时移世易,沧海桑田。

那个喂马的少年,竟真的成了割据一方的枭雄,如今更是遣来了身份尊贵的重臣,带着足以让任何世家都无法拒绝的聘礼!

当真是时也,命也。

亦是……

那少年自己挣来的通天造化!

管家走出府门,望着丹阳镇的方向,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而欣慰的笑容。

这世道,终究是变了。

……

后院,风拂翠柳,蝉鸣声声。

一座精致的秋千架下,崔莺莺正了无意趣地坐着,一身鹅黄色的罗裙裙裾随着秋千的轻微摆动而如蝶翼般起伏。

她双手抓着冰凉的绳索,眼神放空,神思有些恍惚,眉宇间凝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少女独有的清愁。

贴身侍女小铃铛在她的身后,用恰到好处的力道轻轻推着秋千,见自家小娘子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已经持续了好些天,终究是忍不住,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开口。

“小娘子,您……又在想那个远在刘靖了?”

崔莺莺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回过神来,白皙的脸颊上飞起两团红霞,嘴上却不饶人地嗔道:“谁想他了!”

“你这小蹄子再敢胡说,仔细你的皮!便不让你推了,我自己荡。”

小铃铛最是了解她的脾性,见她这般色厉内荏的模样,便知自己猜中了。

她俏皮地噘了噘嘴,手上却丝毫不敢停下,反而更殷勤地推了起来,口中还念念有词:“是是是,小娘子才不想呢。”

“只是不知是谁,听闻饶州那边打了大仗,竟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顶着两个大大的眼圈,还骗我说是被蚊子咬的。”

“你还说!”

崔莺莺又羞又气,作势要起身抓她。

就在主仆二人笑闹之际,一名负责在二门与后院之间传话的管事丫鬟,脚步匆匆地穿过月亮门,脸上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喜色,连仪态都顾不上了。

“小娘子!小娘子!大喜事!天大的喜事啊!”

崔莺莺停下秋千,蹙起秀眉,不悦道:“何事这般大惊小怪?忘了府里的规矩了?”

那丫鬟跑到近前,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张脸涨得通红,声音都因为激动而带着一丝尖锐的颤音。

“小娘子恕罪!”

“是……是阿郎!阿郎让奴婢来向您报喜!刘……刘刺史,遣了媒人,上门求亲了!”

“吱呀——”

秋千的绳索,在崔莺莺骤然绷紧的身体下,发出了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猛地停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崔莺莺猛地从秋千上一跃而下,因为动作太过迅急,身体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

她却浑然不顾,一把死死抓住那丫鬟的手臂。

那双往日里清澈如山间溪水的眸子里,瞬间漫上了一层朦胧的水雾,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颤抖。

“你……你再说一遍?你说什么?”

“千真万确!是真的!”

那丫鬟被她抓得生疼,却不敢挣脱,只是重重地点头,脸上满是与有荣焉的喜悦。

“刘刺史的使节已经到了镇上的望江楼,拜帖刚刚送到阿郎手上!”

“阿郎看过了,高兴得不得了,特意让孝伯亲自去回话,还让奴婢……让奴婢来告诉您一声,让您……让您心里有个准备。”

崔莺莺的心,在这一刻,感到从未有过的悸动。

那些深埋心底,不敢轻易触碰的思念、担忧、期盼与委屈,在这一瞬间让她浑身都发起抖来。

数年来的等待,无数个辗转反侧的日夜,那些对着月亮说的悄悄话,那些绣坏了又拆、拆了又绣的鸳鸯帕……

一幕幕画面在她脑海中飞速闪过。

他没有忘。

他没有忘记自己。

他真的……来娶她了。

巨大的喜悦几乎要将她淹没,让她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她松开丫鬟的手,微微仰起头,努力不让那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流下来。

良久,她才稳住心神,急忙再次问道:“阿爷……他还说了什么?”

“阿郎只让老奴传话,让您安心备嫁,别的……什么也没说。”

前来传话的丫鬟恭敬地回答。

崔莺莺轻轻摆了摆手:“我晓得了,你下去领赏吧。”

待那丫鬟欢天喜地地退下,贴身侍女小铃铛才敢上前,一双大眼睛也早已红得像兔子。

“恭喜小娘子,贺喜小娘子!您终于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奴婢就知道,刘靖他一定不会负了您的!”

崔莺莺却吸了吸鼻子,强行压下眼中的泪意,猛地扭过头去,用一种带着浓浓鼻音的傲娇口吻哽咽道:“哼!那个负心人,没良心的!”

“一走就是两三年,书信都懒得多写几封,害我日日担惊受怕。”

“谁说……谁说我非要嫁他了!”

小铃铛看着她这副口是心非的可爱模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破涕为笑,故意凑上前打趣道:“那敢情好呀!”

“小娘子若是不愿,奴婢这就去回了阿郎,跟他说小娘子看不上刘刺史,不同意这门亲事,让他把人打发走。”

“你敢!”

崔莺莺一听这话,顿时急了,像只被惹恼的小猫,转身张牙舞爪地扑了上去,双手捏住小铃铛那肉嘟嘟的脸蛋,又挠又掐。

“好你个小蹄子,竟敢拿我打趣!看我今天不撕了你的嘴!”

“哎呀!小娘子饶命!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主仆二人在柳荫下笑闹作一团,晶莹的泪珠却都挂在弯弯的眼角,分不清是笑出来的,还是哭出来的。

闹了好一阵,崔莺莺才气喘吁吁地放开她,理了理有些散乱的鬓发。

她背着手,挺直了纤秀的腰背,方才眉宇间的愁云惨雾早已一扫而空,明眸皓齿的脸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神采飞扬。

她的脚步变得无比轻快,双手背在身后,一蹦一跳的朝着绣楼走去,连裙角飞扬起的弧度,都充满了欢欣。

回到卧房,她屏退了小铃铛,郑重地关上房门。

然后,她走到床尾,吃力地拖出一只沉重的、上了铜锁的樟木箱。

用一把小巧的钥匙打开锁,箱盖开启的瞬间,一抹璀璨夺目的正红色,瞬间映亮了她的双眸,也映亮了她那张宜喜宜嗔的娇俏脸庞。

她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捧出那件叠放得整整齐齐的嫁衣。

她用指尖,轻轻抚过嫁衣上用最名贵的金线一针一线绣出的凤凰图样。

那凤凰展翅欲飞,翎羽层层叠叠,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引颈长鸣。

这件嫁衣,自刘靖离去的那一日起,她便开始亲手缝制。

最初,她只是想找个寄托。

后来,这成了她信念的源泉。

一针,是“郎君此去,必建功业”的期盼。

一线,是“愿君平安,早日归来”的思念。

她曾无数次幻想过他归来的场景。

她坚信,她的刘郎,那个在她眼中与众不同的少年,绝非池中之物,定会搅动天下风云。

然后,他会驾着七彩祥云……不,不对,他会带着千军万马,身披耀眼铠甲,以一种让所有人都无法侧目的威风,堂堂正正地回来娶她。

如今,他真的做到了。

而自己,很快就能穿上这身承载了她爱恋的嫁衣,在所有人的祝福下,名正言顺地,成为他的妻。

想到此处,崔莺莺嘴角的笑意再也抑制不住,如三月春花,在和煦的阳光下绚烂绽放。

她将嫁衣紧紧抱在怀里,脸颊贴在冰凉而华贵的丝绸上,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那个远方之人的体温。

“刘郎……总算……没有让我等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