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文安救我(补更)

夜色浓稠如墨,仿佛无尽的黑暗要将整个广陵城吞噬。

徐府书房内,龙涎香在兽首铜炉里不知疲倦地燃烧着,那氤氲的青烟却带上了一股子浸入骨髓的寒意。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不疾不徐。

书房的门被从外推开,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徐温的养子徐知诰亲自引着一个身影,走入了这间决定着无数人命运的书房。

来人正是扬州司马,严可求。

他虽是文官,步履间却自有风骨,宛如一株在风中挺立的青竹。

踏入房中,严可求的目光并未第一时间看向任何人,而是先扫过地上那一片狼藉的秘色瓷碎片。

那是前朝贡品,价值连城,此刻却如敝屣般被弃之于地。

他的眼神微微一凝,随即抬起,落在了主位上那个脸色铁青的徐温身上。

严可求的眼神很复杂,有惋惜,有疏离,也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审视。

沉默片刻,他终是压下心中万千思绪,躬身一揖,礼数周全。

“见过徐公。”

这一声“徐公”,客气而疏远,像是在两人之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鸿沟。

徐温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快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那只曾经运筹帷幄的手,此刻竟带着几分常人难见的急切与颤抖。

他几乎是不由分说,将严可求拉到那张铺着整张白虎皮的榻上坐下,自己则紧挨着坐在一旁,姿态放得极低。

“文安,深夜扰你清梦,实在是……”

徐温的声音沙哑,失去了往日发号施令时的从容与威严,反而透着一股英雄末路的苍凉。

严可求却直接打断了他,目光平静如水,开门见山:“徐公寻我,所为何事?”

他不想听那些客套的废话,他只想知道,这位曾经权倾朝野的同僚,如今陷入了怎样的绝境。

徐温被他这直接的态度噎了一下,随即那张布满阴霾的脸庞上浮现出一种混杂着羞辱与暴怒的神情。

他死死盯着严可求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味。

“张颢,要杀我!”

这五个字,与其说是陈述,不如说是控诉,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与屈辱。

被张颢这种他一向看不起的屠夫出身的武夫逼到绝境,对他而言,是比死亡本身更难接受的羞辱。

他在等待严可求到来的这段时间里,已经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在心中反复推演了数遍。

那道夺权的润州节度使调令,张颢在牙府召集诸将实为逼宫的手段,那些分化拉拢、孤立自己的言辞……

这一切都透着一股不属于张颢的阴狠与缜密。

徐温早已想明白了。

“张颢一介屠夫,勇则勇矣,何来此等明升暗降、釜底抽薪的阴狠毒计?”

“他背后,必有高人指点!”

严可求身为扬州司马,城中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的耳目,自然早就知晓此事,所以脸上并无半分惊讶。

他只是沉默。

但这沉默,在徐温看来,却比任何拒绝的话语都更让他心寒。

徐温知道,自己与严可求之间,早有嫌隙。

当年,严可求不过是他府上一个微末门客,是他徐温慧眼识珠,一手提拔,将他引荐给先王杨行密,才有了今日位高权重的扬州司马。

可他也清楚,先王长子杨渥之死,虽然是张颢亲自动的手,但自己却是幕后的推手之一。

在严可求这种深受儒家教化、讲究君臣大义的“正人君子”心中,自己与张颢一样,都是弑君篡逆的乱臣贼子。

“文安!”

徐温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压抑的恳求,甚至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哀求。

他放下了所有枭雄的尊严,像一个溺水者,向着岸上唯一可能伸出援手的人呼救。

“看在多年情分上,还请救我一救!”

恩情与怨恨,忠义与现实,在严可求心中激烈地交战。

他想起了当年在徐府为客,穷困潦倒,是徐温慷慨解囊,与他彻夜长谈,引为知己。

也想起了殿上那个被他们联手逼宫的傀儡新王杨隆演,那年轻的脸庞上写满了恐惧与无助。

这场改变了整个江南格局的血腥政变,自己虽然没有参与,却也做了可耻的沉默者。

良久,良久。

空气仿佛凝固,只剩下铜炉里香料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严可求终于缓缓抬起头,迎上徐温那充满期盼的目光,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往后,我与徐公,便两不相欠。”

一句话,如快刀斩乱麻,斩断了过往数十年的恩怨纠缠,也给出了一个沉重的承诺。

我今日帮你,是还了你昔年的知遇提携之恩。

自此之后,你我只是同僚,再无私谊。

你的阳关道,我的独木桥,再不相干。

徐温何等人物,瞬间便明白了其中所有未尽之意。

他看着严可求那双清明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同情,只有一种壮士断腕般的决绝。

胸中翻腾的万千情绪最终都化为了一个字。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好。”

得到了这个字,严可求缓缓起身,整了整衣袍:“徐公稍待,我这就去牙府。”

“如此,我便在家中,静候文安佳音。”

徐温也站起身,对着严可求的背影,深深一揖。

这一揖,拜别了过去,也赌上了未来。

……

右牙指挥府,与徐府的阴沉压抑不同,这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数十名亲兵甲胄鲜明,手持长戟,分列于庭院内外,肃杀之气冲天而起。

张颢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后宅与美婢嬉闹,而是独自一人,在大堂之内,用一块上好的蜀锦,仔仔细细地擦拭着一柄古朴的长刀。

那是先王杨行密的佩刀。

刀身宽厚,历经战火洗礼,依旧寒光四射。

刀身上盘踞着一道道细密的血槽,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昔日主人开创霸业的赫赫战功。杨行密临行前,将这把佩刀赠予他,作为托孤之礼。

听闻严可求深夜到访,他头也未抬,只是用那块柔软的蜀锦,擦过冰冷的刀锋,发出“嘶嘶”的轻响。

“严司马深夜至此,是替徐温那老狐狸来求情的?”

张颢的声音很平静。

在他看来,徐温已经是案板上的肉,而严可求,不过是想来讨价还价的掮客。

严可求面色不变,仿佛没有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杀气,坦然迎上那刀锋反射的刺骨寒光。

“指挥使误会了,下官此来,不为徐温,只为指挥使的大业。”

“哦?”

张颢终于抬起头,嘴角咧开一抹残忍的弧度。

“我的大业,就是先宰了徐温这头老狗。”

“没有他,这扬州城,这江南,才是我说了算。”

“杀一个失势的徐温,于指挥使而言,不过是屠一豚犬,易如反掌。”

严可求的声音不疾不徐,淡然道。

“但,您要的,仅仅是杀了他吗?”

张颢动作一顿,眯起了眼。

严可求上前一步,声音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大堂里:“一纸调令,明升暗降,此计甚妙。”

“但此计一出,满城将佐如何看您?”

“他们只会看到一个急于铲除异己、毫无容人之量的屠夫。”

“他们今日能看着您逼走徐温,明日就会担心自己成为下一个徐温。”

“屠夫?”

张颢的眼神瞬间阴冷下来,握着刀柄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

这是他最忌讳的出身。

“不错,屠夫。”

严可求竟是毫无惧色,直视着他那双能让小儿止啼的凶目:“屠夫只能震慑一时,得不到人心。”

“您要取天下,靠的是人心。”

“先王之所以能成就霸业,不仅因为他刀利,更因为他能聚拢人心!”

张颢沉默了,手指在冰冷的刀身上有节奏地敲击着,发出“哒、哒、哒”的轻响,像是在计算着什么。

严可求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继续趁热打铁:“下官有一计,不但能让徐温颜面扫地、再无翻身之日,更能让指挥使尽收人心,让全城文武知道,您与先王一样,有容人的雅量,有定鼎乾坤的胸襟!”

“从令人畏惧的‘屠夫’,变成令人敬服的‘雄主’!”

张颢轻笑一声,突然扯开话题问道:“你与徐温素来交好,为何今日替我谋划?”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

严可求躬身一揖,从容不迫。

“徐公老矣,其志在守。指挥使春秋鼎盛,其志在取。”

“孰轻孰重,下官分得清楚。”

这番话,让张颢的眼神缓和了些许,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即当如此,那本将倒是要听听严司马有何高见。”

“明日,徐温必定会设宴向您请罪。您只需赴宴。下官会当众历数徐温过错,斥责他擅权自重,逼他当众向您请罪。”

“您要做的,不是接受他的请罪,而是在他最屈辱、最难堪的时候,当众撕毁那道调往润州的调令,‘宽宏大量’地挽留他。”

张颢眉头紧锁,眼中全是怀疑:“留着他?养虎为患?”

“指挥使错了!”

严可求声音一沉,斩钉截铁:“一道冷冰冰的调令,是强权,是逼迫,只会让诸将离心离德。可让徐温这种人物,当着全城文武的面,向您低头认错,再由您‘大度’地赦免他!”

“这,才叫威望!”

“您想,当徐温在您面前卑躬屈膝,而您却挥手免了他的‘罪’,这是何等的场面?”

“您当众撕毁调令,展现的是您的自信与胸襟。”

“满城将佐会看到,您连徐温这样的对手都能容下,他们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人心自此安定,皆会为您所用!”

“而徐温,他经此一事,在众人眼中便成了蒙您宽恕、苟且偷生的失败者,威望尽失,再也构不成任何威胁。”

“一个活着却名声扫地的徐温,比一个死了的徐温,对您更有用!”

“杀人,是下策。”

“诛心,才是上策!”

“杀人诛心……”

张颢的呼吸粗重起来,眼中爆发出骇人的亮光。

他不得不承认,严可求这番话,每一个字都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一刀杀了徐温,固然痛快,但那只是一瞬间的快感。

而让那个一向自视甚高、以名士自居的老狐狸,在自己面前摇尾乞怜,在所有同僚面前丢尽脸面,最后还要对自己感恩戴德……

这比一刀杀了他,要痛快一万倍!

这才是胜利者该有的姿态!!

最终,他猛地将长刀插回刀鞘,发出一声清越的龙吟。

张颢随即放声大笑,笑声粗犷豪迈。

“好!好一个杀人诛心!”

“严可求,你果然没让本将失望!”

“就按你说的办!明日,本将倒要看看,徐温那老狗,是如何在本将面前磕头求饶的!”

他心中得意万分。

连严可求这等名满淮南、素来清高的宿臣都主动来为自己献计,这不就证明了天下人心,已尽归于我张颢?

徐温那个老狐狸,还拿什么跟自己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