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变天了

夜色如墨,泼洒在广陵城上空。

城东牙城的大堂之内,灯火摇曳。

癫狂的笑声刚刚敛去,余音却仿佛还缠绕在帐中的梁柱上。

吕师周还未从这剧烈的情绪波动中挣脱,大堂的门便被人“唰”地一声,粗暴地从外推开。

一股夹杂着夜露寒气的劲风倒灌而入,吹得烛火疯狂摇曳,几欲熄灭。

一名身材魁梧的校尉,身披明光铠,腰挎横刀,在六名顶盔贯甲、手按刀柄的亲兵簇拥下,龙行虎步地踏入大堂。

他的眼神锐利如鹰,脸上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倨傲,仿佛踏入的不是一军主将的大堂,而是自家的后院。

他只是冷漠地扫了吕师周一眼,便从宽大的袍袖中掏出一纸盖着朱红大印的调令,以及两枚铜制鱼符,在火光下闪烁着冰冷光泽。

“左牙、右牙指挥使有令!”

校尉的声音洪亮:“恐防有变,黑云都全体将士原地待命,不得踏出牙城半步!违令者,以谋逆论处!”

黑云都,这三个字在整个杨吴疆域内,都代表着无上的荣耀与特殊的地位。

这支军队是先王杨行密一手创立的亲军,其中的每一名士卒都是百战余生的精锐,对杨家忠心耿耿。

后来,先王将这支象征着最高武力的军队交由嗣王杨渥,使其成为淮南王直隶的最后一道屏障。

寻常时候,就算是徐温与张颢这两个名义上的左、右牙指挥使,也根本无权调动黑云都的一兵一卒。

想要调动他们,唯有淮南王的手令与兵符齐备才行。

但眼下不同。

大王暴毙,国中无主。

整个广陵城,乃至整个淮南的权力出现了真空。

张颢与徐温,这两个在军中权势最重、根基最深的指挥使,也就顺理成章地接过了权柄,成为了事实上的最高号令者。

吕师周缓缓抬起头,那双因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纸在烛火下微微晃动的调令。

朱红色的“淮南节度使”大印刺眼夺目,仿佛在嘲笑着他此刻的无力。

他又看了看那两枚可以调动禁军的鱼符,神色阴晴不定,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

他的心,在进行着一场惨烈无比的天人交战。

理智告诉他,这张调令背后,是一个精心布置了无数个日夜的巨大阴谋。

杨渥的死绝非意外,而自己,就是促成这场阴谋的关键一环。

他眼下若是抗命,凭着黑云都在军中的威望和将士们的忠诚,或许真能杀出牙城,冲进王府,去探寻一个所谓的真相。

但那又如何?

无论结果如何,一顶“不尊上令、趁乱谋反”的滔天大罪是绝对扣定了。

到那个时候,就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他吕师周和整个黑云都的将士,都将成为天下人口诛笔伐的叛军。

更关键的是,徐温与张颢这两个在淮南官场和军中浸淫多年的老狐狸,谋划了这般久,岂会没有万全的后手?

这偌大的黑云都里,难道就没有他们二人早就重金收买、安插下的亲信?

否则,眼前这个区区校尉,又岂敢在自己这个执掌王室亲军的主将面前,如此嚣张跋扈?!

他带来的那六名亲兵,他们看似随意的站位,却隐隐封死了自己所有的退路。

一滴冰冷的汗珠,顺着吕师周花白的鬓角,缓缓滑落。

吕师周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幕幕画面。

他想起了白天时,杨渥那张狂妄自大、刚愎自用,令人无比憎恶的脸。

想起了自己被愤怒冲昏头脑,亲手下达了从王府撤兵的命令,将那位自己本该誓死保卫的君主,独自留在了虎狼环伺的深宫。

想起了傍晚时分,徐温府上那杯意味深长的酒。

徐温当时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吕将军为国分忧,劳苦功高,只是大王性情刚烈,将军还需多加忍耐,方是社稷之福啊。”

现在想来,那哪里是劝慰,分明是最后的警告!

原来,自己才是那个最可悲的人。

他才是那把被递出去,刺向杨渥的刀。

而握着刀柄的,正是徐温与张颢!

见他久久不发一言,只是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那校尉脸上的不耐之色愈发浓重,声音也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浓浓的威逼之意。

“吕将军,是在质疑指挥使的命令吗?还是说,你想抗命不遵?”

“抗命”二字,彻底击碎了吕师周心中最后一点反抗的念头。

一番内心挣扎后,他挺得笔直的腰杆,像是被瞬间抽走了脊骨,猛地一软,整个人都垮了下去。

他缓缓闭上布满血丝的双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死灰。

“末……末将……领命。”

校尉嘴角勾起一抹得胜的冷笑,上前一步,将调令与鱼符重重地拍在吕师周面前的案几上,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吕师周怔怔地看着那两样冰冷的东西,许久,伸出颤抖的双手,将其拿起。

入手处,一片冰凉,直刺骨髓。

……

与此同时,城东,宣德坊,严可求的府邸。

夜深人静,坊内万籁俱寂,连一声犬吠都听不到。

操劳了一天的严可求早已入睡,呼吸平稳。

“咚!咚!咚!咚咚!”

一阵急促到近乎疯狂的敲门声,如同擂鼓一般,划破了深夜的宁静,将他从沉睡中悍然惊醒。

严可求猛地睁开双眼,眼中没有丝毫迷茫,只有一片警觉的清明。

他霍然坐起身,披上一件外袍,沉声对门外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门外,跟了他二十多年的老管家,声音压得极低,但那声音里无法抑制的惊惶与颤抖,却清晰地穿透了厚重的门板。

“阿郎……方才……方才城西传来密报,大王……大王他……暴毙了!”

“轰!”

管家的话,如同一道旱雷在严可求的脑中炸开。

骤然听到这个消息,他的神色也只是微微一变,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并未表现出太多的震惊。

对于杨渥之死,他早有预料。

或者说,对于那位刚愎自用、嗜杀好斗、亲小人远贤臣的少主,江南易主,只是迟早的事情。

先王杨行密英雄一世,打下了偌大的基业,却没能料到自己的继承人会是这般德行。

他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决绝。

“知道了。”

严可求的声音依旧平静,仿佛只是得知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这种超乎常人的镇定,让门外的管家也稍微安定了心神。

“安排马车,我这就去王府。”

他没有再多问一句,转身回到里屋。

在昏黄的烛光下,他不疾不徐地脱下寝衣,换上那身繁复厚重的紫色朝服,一丝不苟地将每一个褶皱抚平,然后端正地戴上官帽,整理好衣冠。

整个过程,他的手没有一丝颤抖。

等他走出府门时,夜风正凉,车夫已经赶着马车,在门外静静等候。

管家提着一盏灯笼,站在车旁,脸色在灯光下显得煞白。

严可求踏上马车,在车帘落下的瞬间,他淡淡地吩咐道:“让府中上下,紧闭门户,今夜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得外出,不得议论。”

“是,阿郎。”

管家恭敬应道。

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寂静无人的青石街道,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朝着那座风暴的中心——淮南王府,行去。

一路上,严可求闭目养神,脑中却在飞速地运转。

杨渥死了,谁是最大的受益者?

张颢?徐温?

这两个人,一个残暴嗜杀,一个阴险狡诈,都不是易于之辈。

他们联手,确实有弑君的能力。

但弑君之后呢?谁来做这个淮南之主?

一山不容二虎,他们必然会有一番龙争虎斗。

而自己,以及那些忠于先王的旧臣,又该何去何从?

是坐山观虎斗,还是……

思绪万千间,马车缓缓停下。

“阿郎,到王府左近了,前面……过不去了。”车夫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

严可求掀开车帘,眼前的景象,让即便是早有心理准备的他,眼角也不由得微微一跳。

王府外的长街上,火光冲天,人影绰绰。

数百根熊熊燃烧的火把与上百盏硕大的灯笼,将这段本该陷入黑暗的街道,照得恍如白日。

贾令威、李承嗣、朱瑾、徐温……

一众在广陵城内有头有脸、手握兵权的将佐,显然都已接到了消息,先一步赶到。

他们不但来了,还带来了各自最精锐的心腹亲卫。

黑压压的人群,加起来足有上千人,个个披坚执锐,全副武装,冰冷的铁甲在火光下反射着森然的寒芒。

他们将王府前的街道围得水泄不通,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包围圈。

肃杀之气与火把的热浪交织在一起,让这初夏的夜都变得异常燥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味道。

严可求下了马车,目光沉静地在人群中扫过。

最后落在了那个被众人隐隐簇拥在中心,脸上还带着温和微笑,正与人低声寒暄的徐温身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好一招瞒天过海,好一个笑里藏刀的徐温!

随即,他收回目光,整理了一下衣冠,迈着沉稳的步伐上前几步,沉声问道:“诸位同僚,深夜至此,所为何事?”

“我听闻大王不幸暴毙,为何都聚于府外,不入内一探究竟,为大王守灵?”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位将领的耳中。

贾令威是个藏不住话的暴躁性子,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朝着王府门前那队由张颢心腹大将纪祥亲自率领、将大门堵得严严实实的甲士努了努嘴,满脸怒气地冷笑道。

“严公有所不知!张颢那个匹夫,派人传话,说为防生变,我等只准各带两名亲卫入府,其余甲士,必须全部遣散!”

“这他娘的不是把我们当傻子耍吗?”

此言一出,周围的将佐们皆是面露愤然,深以为然。

遣散甲士,只带两人进王府?

那岂不是成了待宰的羔羊?

谁知道张颢那个疯子在里面布下了什么天罗地网!

万一他发起疯来,将众人一网打尽,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去。

正因如此,手握兵权的众将才心有顾忌,止步不前,与府内的张颢,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对峙。

谁也不敢先进,谁也不愿后退。

见状,严可求心中了然。

张颢想关门打狗,但外面的“狗”却不肯进门,双方僵持住了。

他朗声道:“诸位多虑了,张指挥行事向来如此。况且他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将我等一网打尽。”

“他若真这么做了,那他就是杨吴的公敌,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再者说,大王暴毙,国不可一日无主,我等皆为先王旧臣,受先王托孤之重,如今这般在府外拖延,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岂不是让天下人笑我淮南无人?”

说罢,他竟是不再理会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正了正衣冠,便在众目睽睽之下,独自一人,率先朝着那气氛森严的王府大门走去。

他的背影并不高大,甚至在周围那些魁梧的武将衬托下,显得有些文弱。

但此刻,每一步都走得异常坚定。

贾令威、朱瑾等人见了,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尤其是以勇猛著称的悍将朱瑾,他看了一眼严可求那略显单薄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由衷的钦佩。

“严公所言极是!我等七尺男儿,岂能被一张颢匹夫吓住,在此畏缩不前!”

朱瑾大喝一声,声如洪钟。

他也挥手让身后的亲卫退下,只留了两名贴身护卫,大步流星地跟了上去。

有人带头,其余将佐也不再犹豫。

他们都是沙场上杀出来的汉子,血性未泯,此刻被严可求和朱瑾一激,也纷纷遣散了带来的大部分亲兵,只带着两三名护卫,跟随着严可求,踏入了那座气氛诡异的王府。

王府之内,一步一岗,五步一哨。

从前院到通往大殿的甬道,一路上都列满了张颢麾下的甲士。

他们手按刀柄,面无表情,只是用那冰冷的目光,死死地注视着这群走进来的淮南重臣。

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王府中回荡,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一路来到大殿之外,众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只见张颢一身戎装,外罩黑铁甲,手按着腰间长剑的剑柄,竟是昂然立于高高的殿台之上。

在他的身后,便是先王杨行密与嗣王杨渥曾经坐过的,那象征着淮南最高权力的王位。

这番姿态,其心昭然若揭!

大殿的左右两侧,同样密密麻麻地矗立着一排排顶盔贯甲的刀斧手,他们目光凶恶,如狼似虎地盯着刚刚进殿的众人。

等众人都到齐了,张颢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猛地扫视全场,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大声喝问:“嗣王已经去世,如今群龙无首,国中动荡。这节度使府,应当由谁来主持大局?”

他问了第一遍,无人应答。

殿中一片死寂,只有众人粗重的呼吸声和火把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他又加重了语气,问了第二遍,殿中依旧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将佐们或低头不语,或眼观鼻、鼻观心,无人敢与他对视。

当他问到第三遍时,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毫不掩饰的凛冽杀气,按在剑柄上的那只手,指节根根凸起,青筋暴跳,仿佛下一刻就要拔剑杀人。

“我再问一次,谁可主持大局?!”

没有人敢回答。

在这种刀斧环伺、生死一线的情况下,谁敢说个“不”字?

但同样,谁也不愿第一个开口,去拥立这个弑君的逆贼。

张颢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的目光越过噤若寒蝉的众人,死死地盯住了站在人群中,始终低着头,仿佛入定了老僧一般的徐温。

他心中的愤怒与杀意,几乎要凝成实质喷薄而出!

徐温!

你这个老狐狸!

他原以为,自己和徐温联手除掉杨渥,事成之后,徐温会念在“盟友”的情分上,顺水推舟,第一个站出来拥立自己。

却万万没想到,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竟然在这最关键的时候,跟他玩起了心眼!

殿中左右的甲士感受到了主帅那滔天的怒火,也纷纷向前逼近一步,“锵”的一声,腰间的战刀齐齐出鞘寸许,寒光闪烁,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将这满堂公卿血洗当场。

大殿之内,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就在这千钧一发,所有人都觉得今日在劫难逃之际,严可求忽然动了。

他迈步上前,从噤若寒蝉的众将中走出。

他独自一人,走上了高高的殿台,来到张颢身边,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压低了嗓子说道:“张指挥,江南广袤,且内忧外患,您德高望重,战功赫赫,眼下这局面,非您主持大局不可。”

这话如同一阵春风,让张颢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怒火稍稍平息,脸色也缓和了许多。

可严可求话锋一转,继续道:“但是,今日就当这节度使,恐怕……太快了,名不正,则言不顺,会惹人非议。”

张颢眉头一皱,眼中寒光一闪:“此话怎讲?”

严可求依旧不疾不徐,冷静地分析道:“刘威坐镇淮南十余年,周本尚在攻打苏州,陶雅屯兵昇州,李遇镇守常州,李简将军……”

“他们尚在,各自镇守一方,手握重兵,且都是追随先王起于微末的元从宿将,在军中威望极高。您今日若自立为王,他们岂会甘愿做您的属下?”

“届时,他们若是不服,以清君侧之名,联兵来攻,我杨吴基业便会四分五裂,重回二十年前那般群雄混战的乱境!”

“为今之计,不如效仿那篡唐的朱温。先立一幼主,辅佐于他,您以辅政大臣的身份,挟天子以令诸侯。”

“如此,您便手握大义,名正言顺,届时诸将谁敢不听从号令!待日后时机成熟,再行禅让之事,岂不万全?”

张颢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那被权欲烧得滚烫的心,被严可求这番话浇上了一盆冷水。

当初与徐温密谋,虽言说另立新主,但其实他一直都想借此机会,一步到位,自立为王。

甚至有朝一日,登基称帝!

正因如此,才有了方才殿前逼宫,杀气腾腾的那一幕。

可严可求的话,却戳中了他心中最深的隐忧。

刘威……

那个坐镇淮南龙兴之地庐州十余年,手握十万精锐牙兵的老将,确实是个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坎。

见张颢沉默不语,显然是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严可求心中微叹,知道自己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他躬身一揖,便准备退下高殿。

就在这时!

一名甲士神色慌张地快步从殿外跑进来,他穿过人群,来到徐温面前,将一张折叠好的纸,恭敬地递给了他。

徐温接过,缓缓展开,目光在那张纸上一扫,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嘴角终于勾起一抹微不可见的弧度。

他终于等到了。

他款步出列,走到大殿中央,将那张纸高高举起,朗声道:“太夫人有教谕!”

徐温的声音并不高,却像一道惊雷,在大殿中轰然炸响。

殿台之上,张颢的瞳孔猛地一缩,如遭雷击,死死地盯住了殿下的徐温。

那眼神,充满了震惊、愤怒、和被背叛的疯狂,恨不得立刻冲下去将他生吞活剥!

徐温却仿佛没有看到他那杀人般的目光,视若无睹,迎着所有人的视线,高声诵读起来。

教谕的内容很简单,却重如泰山。

“长子杨渥不德,顽劣不驯,今不幸暴毙,国不可无主。为安社稷,其弟杨隆演,机敏练达,恭谦温良,可继承淮南王位!”

话音落下。

贾令威、朱瑾等人听完后,先是一愣,随即迅速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恍然大悟和如释重负的表情。

他们再无半分犹豫。

“噗通!噗通!”

他们齐刷刷地单膝跪地,甲叶碰撞,发出一片清脆的响声,对着徐温手中的教谕,高声唱喏。

“我等谨遵太夫人教谕!”

父死子承,兄终弟及。

这本就是千百年来天经地义的伦理常纲。

更何况,还是由先王杨行密的正妻,嗣王杨渥和杨隆演的生母——史太夫人亲自下发的教谕。

这是大义,是法理!

完全合情合理,谁也挑不出半点毛病!

张颢此刻孤零零地站在高高的殿台之上,目光死死的盯着徐温!

他怎么也没想到,徐温这个与他一同谋划、一同弑君的“盟友”,竟会在最关键的时刻,从背后狠狠地捅了自己一刀!

还捅得如此之准,如此之狠!

他算是明白了,自己就是那个冲锋在前的莽夫。

而徐温,才是那个躲在暗处,坐收渔翁之利的真正赢家!

可是,此刻徐温手握太夫人教谕,占据了大义的名分,他若强行自立为王,那就是犯上作乱、不忠不孝的叛贼!

正如严可求所说,陶雅、刘威、周本那些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绝不会坐视不理!

届时,便是四面皆敌,众将共击之!

他张颢,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好……好好好!好的很呐!”

张颢怒极反笑,笑声干涩。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整个人的气势凶悍到了极点,殿中所有甲士的刀锋“唰”地一声,齐齐出鞘半寸,寒光刺眼,杀气冲霄!

那眼神,像是要将殿中所有人都撕成碎片。

饶是朱瑾这等身经百战、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悍将,都不由自主地感觉脊背发凉。

徐温的后背已然被冷汗浸湿,但他强自挺直了脊梁,与那头即将暴走的猛虎遥遥对峙,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波澜不惊的笑容。

只是那笑容的弧度,怎么看都显得有些僵硬。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片刻之后,张颢深吸了一口气,高大的胸膛剧烈起伏,似乎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压制那即将喷发的火山般的杀意。

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不甘与怨毒。

“既然……是太夫人的教谕,本官……自当遵从。”

“来人!去将……新王,请来!”

话音落下,殿中众人,包括一直强撑着笑脸的徐温在内,都不由自主地暗自松了口气,感觉像是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不多时,年仅十五岁的杨隆演,便被几个甲士半“请”半推地带入了大殿。

杨隆演不过是个养在深宫内院,从未经历过风雨的纨绔子弟,哪里见过这等刀光剑影、杀气腾腾的场面。

一张俊秀的脸早已吓得惨白如纸,毫无血色,身体抖如筛糠,两腿发软,几乎是被人拖着进来的。

严可求担心迟则生变,快步上前,搀扶住几乎要软倒在地的杨隆演,低声安慰道:“二公子勿忧,我等皆是先王旧臣,定会护您周全。”

他领着杨隆演,一步步往殿台上走去。

很快,两人便来到了张颢面前。

张颢目光冰冷地扫了一眼多事的严可求,旋即又看了看面色煞白,不知所措的杨隆演,从鼻孔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

他极其不甘地让开了身子,将通往王位的道路,让了出来。

严可求扶着浑身瘫软的杨隆演,在那张冰冷的王位上坐下。

殿下众人,见新主已定,再次单膝跪地,山呼海啸。

“臣等,拜见大王!”

杨隆演坐在高大空旷的王位上,看着底下黑压压跪倒一片的文臣武将,这些人平日里他都要仰视,此刻却都跪在自己脚下。

他磕磕巴巴,带着哭腔说道:“诸……诸位爱卿……平身,不……不必多礼。”

“谢大王!”

众人这才起身。

张颢依旧站在杨隆演的身侧,如同一头俯瞰羊群的饿狼,他根本没把这个新立的傀儡大王放在眼里,朗声道:“嗣王不幸过世,边境战事不断,还请大王早日主持大局!”

杨隆演虽年少,可到底不是傻子,他惊恐地看了一眼身旁杀气未消的张颢,立刻明白了自己眼下的处境。

他只能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颤抖着说道:“我……本王尚且年幼,对军国大事一窍不通,如何能主持大局。”

“往后,朝中诸事,还需多多仰仗张指挥才是。”

闻言,张颢那阴沉的脸上,终于闪过一丝满意之色。

还算识趣!

“谢大王信赖!”

张颢对着杨隆演敷衍地拱了拱手,行了一礼后,便直接越过新王,开始以辅政大臣的身份发号施令。

“即刻起,全城戒严!同时昭告天下,新王继位,为嗣王治丧!”

“为防宵小趁机作乱,自今日起,本官暂领黑云都,并扬州马步都指挥使之职,统管城内外所有兵马,弹压不服!”

众人心头猛地一凛。

黑云都是王室亲军,扬州马步都指挥使则掌管着地区的防务。

这张颢,是在明目张胆地独揽军权!

可是,眼睁睁看着张颢将最重要的兵权尽数收入囊中,碍于殿中那些虎视眈眈的甲士,却也不敢有任何人出声反驳,只得齐声应下。

商议结束,众人这才一个个心事重重地退出了王府。

刚一出府门,呼吸到外面清冷的空气,许多人才发现自己的后衣襟早已被冷汗湿透。

朱瑾快步凑到严可求身边,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发自肺腑的敬佩:“严公,我朱瑾十六七岁就横戈跃马,冲犯强敌,自问从不知畏惧为何物。”

“可方才在大殿之上,面对张颢那厮的滔天杀气,竟不觉流汗惊惧。”

“您一介文臣,却能当面指斥其非,镇定自若,今日我才知晓,我这点勇武,不过是匹夫之勇,比您差得太远了!”

严可求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朱将军不必妄自菲薄,本官方才,也怕得很。”

“只是不忍先王一生戎马打下的基业,就此落入此等奸人之手罢了。”

朱瑾重重地点了点头:“不管怎样,某敬佩您!今日之后,这广陵城怕是要变天了。”

“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改日,某在府中设宴,再与您把酒言欢!”

“好。”

严可求点头应道。

与朱瑾等一众心情复杂的同僚告别后,严可求登上了自家的马车。

在车帘放下的前一刻,他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座依旧灯火通明,却已然换了主人的淮南王府,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杨吴的天,终究是变了。

接下来,就看那几位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会作何反应了。

……

翌日。

嗣王杨渥“因喜好马球,驰骋过度,突发风疾,不幸暴毙”,其弟杨隆演继位为新任淮南王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随着一匹匹跑死了的快马驿卒,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了江南四方。

整个天下,为之震动。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片刚刚失去了雄主,又经历了内部剧变的富饶土地上。

……

昇州,古称金陵,刺史府。

夜已三更,书房内依旧灯火通明。

新任昇州刺史的陶雅,独自一人,负手站在一幅巨大的舆图前。

他已经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地站了足足两个时辰。

烛火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映在墙壁上。

从广陵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信报,就摊放在一旁的案几上。

上面的每一个字,他都已看过不下十遍,几乎能倒背如流。

张颢、徐温……

这两个名字在他脑中反复盘旋。

他知道,杨渥的死绝非“突发风疾”那么简单,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宫廷政变。

但谁是主谋?谁是赢家?

是那个站在台前,逼宫夺权,状若疯虎的张颢,还是那个始终藏在幕后,借太夫人之手,拥立新君的笑面虎徐温?

亦或是……他们背后,还有别人?

“踏、踏、踏……”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响起,一名心腹幕僚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将一盏新沏的热茶放在案头,低声道:“主公,夜深了,还请保重身体。”

陶雅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胶着在舆图上广陵城的位置,声音有些沙哑地问道:“庐州那边,可有消息?”

幕僚躬身答道:“回主公,刘威将军……没有任何动静。”

“庐州城门紧闭,十万牙兵按兵不动,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没有任何动静……”

陶雅咀嚼着这几个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

没有动静,才是最大的动静。

那位手握十万精锐,坐镇淮南龙兴之地,军中威望无人能及的老将,才是这场棋局里,最有分量,也最让人忌惮的棋手。

他不动,谁敢先动?

陶雅缓缓闭上眼,脑中飞速权衡着利弊。

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传令,大军固守城池,加强戒备,任何人不得擅动。”

“另外,从府中库藏中,备上一份厚礼,遣使送往广陵,恭贺新王登基。”

“主公,我们……”幕僚有些不解,欲言又止。

“静观其变。”陶雅打断了他。

“广陵城里,好戏才刚刚开始。张颢与徐温,绝不可能和平共处。我们等着便是。”

“是。”

幕僚恭敬地退下,书房内再次恢复了死寂。

陶雅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杯尚在冒着热气的茶盏,一股暖意传来。

但他心中,却是一片冰冷。

茶已备好,只看是哪位英雄,来与他对饮了。

……

苏州,城外大营。

“哐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一张由整块厚重榆木打造的帅案,竟被一刀从中间生生劈开,木屑四溅!

“张颢!徐温!尔等奸贼!乱臣贼子!”

周本须发皆张,一双虎目瞪如圆铃,手中那柄长剑兀自嗡鸣不休。

他在大帐内来回踱步,愤怒的咆哮声几乎要掀翻整个营帐。

帐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酒气。

“先王尸骨未寒,尔等便敢弑主篡逆!此等禽兽行径,天理不容!天理不容啊!”

周本猛地转身,一把抓住一名副将的衣领,将他生生提了起来,吼道:“点兵!立刻给老子点兵!老子要亲率大军,即刻杀回广陵,将那两个狗贼碎尸万段,为大王报仇!为先王清理门户!”

那副将被他狰狞的模样吓得脸色发白,双腿打颤,颤声道:“将……将军,万万不可啊!如今广陵已立新王,乃是太夫人亲下的教谕,我等若是擅动刀兵,便是……便是起兵谋反啊!”

“谋反?”

周本一把将他推开,任其摔倒在地,自己却仰天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悲凉与冲天的愤怒。

“老子这条命是先王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如今主少国疑,奸臣当道,若不能清君侧,诛国贼,要我这颗项上人头何用!”

他血红的眼睛死死指着广陵的方向,一字一顿地说道:“传我将令,三军戒备,饱食秣马,随时准备开拔!我倒要看看,这天下人心,究竟是向着他张颢徐温,还是向着我等先王旧部!”

“将军三思!”

帐下数名将领齐齐跪倒。

“滚!”

周本一脚踢翻火盆,怒吼声,在舒州的上空,久久回荡。

……

庐州,淮南刺使府。

与舒州的喧嚣暴怒截然相反,这里安静得可怕。

刘威端坐在帅案之后,面无表情。

他年近六旬,两鬓微霜,但腰杆依旧挺得笔直,一双眼睛深邃如古井,不起半点波澜。

他面前的那盏油灯,灯火笔直,纹丝不动,将他的脸映照得半明半暗。

案上的信报,早已被他丢入火盆,化为一撮随风飘散的灰烬。

大堂之下,数名跟随他征战多年的心腹将领垂手而立,一个个屏住呼吸,连甲叶摩擦的轻微声响都不敢发出,气氛凝重到了极点。

他们追随刘威多年,深知这位主帅的脾性,他越是平静,便意味着他心中的风暴越是猛烈。

许久,许久。

直到那最后一点纸灰也彻底冷却,刘威才缓缓抬起眼皮,那目光看似浑浊,却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看向堂下左首第一员将领。

“粮草,还够用多久?”

那将领心中一凛,连忙躬身答道:“回禀主帅,庐州府库充盈,足够我十万大军,半年之用。”

“嗯。”

刘威淡淡地应了一声,便再无下文。

他再次垂下眼帘,手指在光滑的案几上,有节奏地敲击着,发出“笃、笃、笃”的轻响。

每一下,都像是敲在堂下所有人的心坎上。

他在等。

等一个出牌的时机。

也或者,是等别人,按捺不住,先出牌。

……

钱塘,杭州城。

镇东军节度使府。

“唉!”

吴越王钱镠将手中的密报重重拍在桌上,脸上并未有丝毫喜悦,反而幽幽地叹了口气。

谋士沈崧见状,不由问道:“大王何事叹息?苏州战局有变?”

钱镠先是摇摇头,缓缓答道:“杨渥暴毙。”

“啊?”

沈崧整个人一愣。

实在是这个消息太过突然,太过震撼。

而且,暴毙这两个字中,蕴含的信息量极大。

作为钱镠的心腹谋士,他对江南内部的局势非常清楚,此刻大脑飞转,很快就猜到了杨渥暴毙背后的真实原因。

回过神后,他面露惊喜道:“天佑大王,杨吴内乱,正是我等北上,夺取江南的天赐良机!”

然而,钱镠却表现的兴致缺缺。

沈崧收敛笑意,疑惑道:“大王何故不喜?”

钱镠遥望远方,说道:“杨行密英雄一世,却生了个如此蠢笨不堪的儿子,真是天大的笑话。如今他尸骨未寒,手下大将便开始自相残杀,也不知他在九泉之下得知,会是何等感想。”

若说唐末乱世的北方双子星是朱温与李克用,那么南方的双子星就是杨行密与钱镠了。

两人曾联手合击孙儒,也斗了大半辈子,可谓是惺惺相惜。

如今,见到杨行密的后人落得如此下场,心头不由感慨万分。

到底是乱世杀出来的,心智坚韧。

很快,钱镠便压下心头思绪,吩咐道:“立刻传令给前线的顾全武,让他不必再与周本死磕,固守苏州便可,用不了多久杨吴便会退兵。”

“我们真正的敌人,很快就不是杨家了。让他们自己斗,斗得越凶越好!”

“主公英明!”

谋士抚须笑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等只需坐山观虎斗,静待其两败俱伤。”

钱镠负手而立,看着舆图上的广陵城,笑容愈发得意。

这盘天下大棋,他觉得自己已经看到了胜机。

……

不久,江南西道,饶州,鄱阳郡刺史府。

书房内,刘靖正与青阳散人对弈。

窗外蝉鸣阵阵,绿树成荫,一派宁静的盛夏光景。

“啪。”

青阳散人拈起一枚白子,轻轻落在棋盘之上,截断了黑子最后一条活路,微笑道:“主公,此局,您的大龙已被屠,无路可逃了。”

刘靖看着棋盘上被围困得水泄不通的黑子,却丝毫没有输棋的沮丧,反而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他拈起一枚黑子,在指尖把玩,目光却投向了烟波浩渺的棋盘之外。

“棋盘之内,寸土必争,我或许是输了。”

“可这棋盘之外……”

他话音未落,一阵急促无比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刘靖的亲卫身影出现在书房门口,他一身戎装,风尘仆仆,甚至来不及通报,便一步跨入房内,单膝跪地,双手高高呈上一卷用火漆封口的密报。

“主公,广陵八百里加急!”

他的声音,打破了书房内所有的宁静。

空气,在这一瞬间仿佛凝滞了。

青阳散人捻着胡须的手停在半空,看向那卷密报的眼神,瞬间变得凝重无比。

刘靖接过密报,撕开火漆,展开那张写满了蝇头小楷的丝帛,一目十行地细看起来。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如水,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睛,却随着阅读,越来越亮。

看完,他将密报递给一旁的青阳散人,然后将手中那枚悬了许久的黑子,轻轻地,放在了棋盘正中央,那名为“天元”的星位之上。

“啪。”

声音清脆,却仿佛带着一股扭转乾坤的力量。

这一子落下,看似闲棋,却瞬间引动全局,原本被围困的残子,竟隐隐有了反戈一击,盘活全局的可能。

青阳散人飞快地看完密报,再抬头看向棋盘时,已是满脸惊骇与狂喜。

刘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望向了风起云涌的江北。

“先生,杨渥身死,杨吴内乱,主少国疑,权臣当道。”

“你说,这算不算是天赐的,千载难逢的良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