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大王别怕,头晕是正常的

五月下旬,初夏。

日头已经显出威力,悬在广陵城上空,烘烤着大地。

城南的古运河,此刻彻底失去了往日的灵动。

河水是深沉的碧绿色,在烈日下泛着油腻的光。

无数的漕船、商船、渔船密密麻麻地挤在狭窄的河道上,首尾相接,动弹不得。

船工们沙哑而疲惫的号子声,一声长,一声短,还没传出多远,便消散在喧嚣里,只留下一些令人心烦的余音。

码头处,汗臭、鱼腥、牲口粪便,还有不知从哪个阴沟角落里蒸腾出来的腐烂味道,全都搅和在一起,成了广凌这座繁华都市最真实的底味。

脚夫们赤着黑中透亮的脊梁,扛着沉甸甸的盐包,每一步都在滚烫的青石板上留下一个清晰的汉印。

这条哺育着无数人的大河,也在榨取着无数人的生命。

码头的管事站在高高的货堆上,挥舞着手臂,声嘶力竭地大喊着什么。

但他的声音很快就被更庞大的喧嚣给吞没了,连个像样的响声都听不见。

“让开!都让开!”

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呀”声由远及近,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一队盐铁转运使的官车慢悠悠地驶了过来,护卫们腰间的佩刀刀鞘撞着象牙腰牌,叮当作响,那声音清脆,在嘈杂的环境里格外不同。

所有人都得让路。

挑担的、推车的、走路的,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粗暴地拨开,纷纷退向街道两侧,紧紧贴着墙根,脸上挂着一种早已习以为常的敬畏。

其中一辆马车的车帘被风微微掀起一角,里面的人影一晃而过,看不真切。

但所有人都知道,那车厢里是另一重天,是他们永远无法企及的清凉。

与码头的挣扎求生不同,街边的热闹是另一种活法。

胡饼铺子刚出炉的烤饼香气,能把人的魂儿都勾了去。

一个深目高鼻的波斯商人,正捏着一匹光泽流丽的湖州丝绸,跟绸缎庄的掌柜用半生不熟的汉话激烈地讨价还价,唾沫星子随着他夸张的手势乱飞。

不远处,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儒衫士子,背着一个破旧的书箱,眼神空洞地望着眼前这光怪陆离的一切,他身处故土,却感觉自己才是那个格格不入的异乡人。

繁华?

或许。

这是一座用人的血汗,铸造而来的巨城。

每一匹光鲜亮丽的绸缎底下,都可能是一个被磨破流血的肩膀。

每一件温润如玉的越窑秘色瓷的光晕里,都映照着工人淌满浊汗的脸庞。

这,便是广陵。

……

这份喧嚣,却与吕师周无关。

此刻,他正一动不动地站在淮南王府后花园的一角,周身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眼前荒诞至极的一幕,让吕师周怒火中烧。

花园的空地上,一个崭新的土坑已经被挖出了大致的轮廓。

几个曾随先王杨行密浴血沙场、身上至今还留着狰狞刀疤的黑云都精锐老兵,正满身泥泞地挥舞着笨重的锄头,在坑里卖力地劳作着。

他们的手上布满厚茧,那是常年紧握刀柄留下的印记。

可现在,那双手却握着农具!

汗水顺着他们饱经风霜的脸颊滑落,滴进脚下的泥土里,悄无声息。

他们在挖一个锦鲤池。

原因简单得可笑。

只因他们的少主,新任的淮南王杨渥,嫌雇来的民夫挖得太慢,耽误了他赏鱼的雅兴。

不远处,就在一片紫藤花架的阴凉下,杨渥正毫无形象地斜倚在软榻上。

一名身段妖娆的侍女正小心翼翼地将一颗颗剥好壳的冰镇荔枝,送入他的口中。

他一边享受着侍奉,一边百无聊赖地用一根名贵的马球杆,对着土坑里的老兵们指指点点,声音里充满了不耐烦。

“那边!那边再挖深点!一群废物!本王养着你们,是让你们吃干饭的吗?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他尖锐的呵斥声,像鞭子一样抽打一般,在每一个听到的人心上。

吕师周的拳头在身侧攥得咯咯作响,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

他再也无法忍受,大步上前,在一众侍从惊愕的目光中,停在距离软榻三步远的地方,沉声喝道:“大王!”

他的声音洪亮如钟,充满了军人的刚直与煞气,让周围的靡靡之音为之一滞。

杨渥被吓了一跳,不悦地抬起头,看到是吕师周,脸上的不耐烦变成了显而易见的厌恶。

“大王!”

吕师周的目光越过杨渥,直视着那些在土坑中停下动作,默默低着头的老兵。

“他们是牙兵,是先王留给您守护江山社稷的利刃,不是给您挖池子取乐的苦力!”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吕师周想起了先王杨行密是如何看重这些老兵,称他们为自己的“骨血”,可如今,这些“骨血”却在他们誓死效忠的继承者手中,受着这般奇耻大辱。

杨渥闻言,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他懒洋洋地瞥了吕师周一眼,轻蔑地挥了挥手,像在驱赶一只讨厌的苍蝇:“本王让他们挖,是看得起他们!”

“怎么,难道本王使唤几个下人,还要经过你吕指挥使的同意不成?你一介家仆,管得未免也太宽了!”

“家仆”二字,让吕师周脸色变了又变。

杨渥似乎觉得还不够,他猛地从软榻上坐起,那张与先王有几分相似,却满是乖张与暴戾的脸凑了过来。

他手中的马球杆“啪”地一声,重重地点在了吕师周的胸甲上,杆头镶嵌的宝石冰冷而坚硬。

“滚!给本王滚出去!别在这里碍本王的眼!”

吕师周纹丝不动,任由那马球杆顶着自己。

他死死地盯着杨渥的眼睛,试图从那双瞳孔里,找到哪怕一丝一毫先王的影子,找到一丝一毫身为君主的责任与担当!

然而,什么都没有。

只有被惯坏的骄纵,和深入骨髓的愚蠢。

他心中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期望,在这一刻,彻底化为了冰冷的灰烬。

先王临终前的嘱托,仿佛还在耳边回响,但眼前这个继承者,却亲手将这份忠诚与托付碾得粉碎。

他没有再争辩,因为他知道,对牛弹琴,毫无意义。

吕师周只是深深地看了杨渥一眼,那眼神复杂到无法言喻。

有失望,有悲哀,有决绝。

然后,他缓缓后退一步,转身,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这座让他感到窒息的花园。

也就是在那一天,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下令,撤走了所有围守在王府周边的黑云都士卒。

在这之前,杨渥的动作其实更快。

为了修建他心心念念的马球场,五千黑云都早在半月前就已经被他找借口迁往了东城。

如今,原本护卫王府的左右两侧牙城,早已被夷为平地,化作一片巨大的工地,日夜喧嚣。

起初,刚刚搬迁出王府时,吕师周心中警铃大作。

他深知广陵城中暗流涌动,杨渥的肆意妄为早已引得诸多老臣不满。

他不敢有丝毫懈怠,不但白日安排重兵把守王府各处要道,夜间也分派了三支百人精锐,三班轮换,交替巡逻,确保王府的安全万无一失。

但这却引起了杨渥的强烈不满。

因为黑云都的士兵会对进出的工匠与民夫进行严格的盘查,这极大地拖慢了他修建马球场的进度。

为此,杨渥三番两次地将吕师周叫到王府,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顿臭骂,斥责他小题大做,妨碍自己的“正事”。

吕师周顶着巨大的压力,始终不愿完全撤走护卫。

然而,连续半个多月的风平浪静,让这位久经沙场的宿将也渐渐感到疲惫。

广陵城内一派歌舞升平,似乎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危险。

吕师周紧绷的神经也不由自主地松懈了些许,甚至开始怀疑,或许真的是自己太过敏感,想多了。

直到今日,花园里那屈辱的一幕发生。

那不仅仅是对老兵的羞辱,更是对吕师周,对所有追随先王打下这片江山的忠臣们最无情的践踏。

它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撤了吧。”

他在下达命令时,声音平静得可怕。

“大王……不喜欢我们碍眼。”

傍晚。

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色。

结束了一天操练的吕师周,刚刚回到自己在东城的大营。

他卸下一身沉重闷热的戎装,甲胄叶片摩擦发出“哗啦”的声响,仿佛也带走了一天的疲惫。

吕师周换上一身轻便的棉麻常服,正想静坐片刻,整理一下混乱的思绪。

就在这时,一名亲卫脚步匆匆地从门外跑了进来,躬身通报:“将军,牙城外有人求见。”

“谁?”

吕师周皱了皱眉。

“是……是徐指挥府上的管家。”

徐温?

吕师周的眉心皱得更紧了。

片刻后,那名管家被引了进来。

他一见到吕师周,立刻满脸堆起谄媚的笑容,快走几步,深深地一揖到底:“见过吕将军!”

“我家阿郎在府中备下了薄酒,特遣小人前来,不知将军可否赏脸光临?”

吕师周坐在主位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

大堂内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他的脸隐藏在阴影里,让人看不清神色。

徐温……

这个先王麾下最懂得钻营的文臣,如今权势日重,与自己素来没什么深交,今日为何突然宴请?

是试探?是拉拢?还是……别有图谋?

无数念头在吕师周的脑海中闪过。

他想到了白天杨渥那张可憎的脸,想到了自己撤走卫兵的命令,心中没来由地升起一丝烦躁。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那管家额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最终,才缓缓点了点头:“你且回去复命,待我沐浴更衣,稍后便至。”

夜色如墨,无声无息地笼罩了喧闹了一整天的广陵城。

吕师周简单地用井水冲洗了一番,驱散了身上的暑气与操练后的汗味,便换上常服前往。

他没有大张旗鼓,只带了八名最信得过的亲卫,沉默地驱马穿过逐渐寂静的街道,向城西的徐温府邸行去。

其中一名跟随他多年的亲卫队长,凑上前来,压低了声音:“将军,徐司徒此番突然相邀,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您……”

吕师周摆了摆手,打断了他。他看着远处广陵城中的点点灯火,脸上露出一丝自嘲的疲惫。

“无妨。”

他淡淡道:“如今这光景,我一个被大王厌弃的武夫,还有什么值得他图谋的?去看看也罢。”

那亲卫见状,不再多言,只沉声道:“将军万事小心。”

马蹄敲打在青石板上,发出“哒哒”的清脆声响,在空旷的夜里传出很远。

他站在那座比寻常官邸要气派得多的府邸大门前,勒住了马缰。

门前高悬着两盏巨大的灯笼,光晕柔和,照亮了门前的一小片区域,也照亮了门楣上“徐府”两个烫金大字。

府内,隐约传来丝竹之声,婉转悠扬,夹杂着女子轻柔的歌声。

晚风吹来,还带来了些许令人食指大动的菜肴香气。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在门环的青铜兽首上悄然熄灭,兽首的眼窝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一切都如此正常,如此充满着安逸富足的生活气息。

可吕师周望着眼前大门,只觉得心中有些不安。

他压下这股不祥的预感,只当是白日受辱后的心绪不宁。

吕师周不动声色地向身后一名亲卫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在外等候,保持警惕,才翻身下马,将马缰交给迎上来的仆役,迈步走进了这座灯火辉煌的府邸。

与此同时,就在广陵城错综复杂的巷道深处,一支数百人的黑甲队伍,如一群融入黑暗的鬼魅,悄无声息地穿行着。

他们行动间悄无声息,盔甲与兵刃碰撞声极小,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被刻意压得极低。

甲胄之外,都蒙上了一层黑纱,乍看上去,与黑云都的装扮极其相似。

毕竟这段时日,广陵城中的百姓早已习惯了黑云都的士卒在王府周边巡逻,他们的出现,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这行人的目标,正是此刻防卫空虚的淮南王府。

王府门前的那一对威武石狮,在夜色中沉默地蹲踞着。

其中一只的眼角,不知何时已悄然生出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

徐府前厅之内,熏香袅袅,是上等的龙涎香。

徐温早已等候多时,他今日穿了一身宽大的便服,显得格外平易近人。

一见到吕师周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立刻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吕兄来了,快且入座!”

吕师周心下警惕,面上却不动声色地拱手唱喏:“下官见过徐指挥。”

他虽不喜徐温,但如今徐温兼着左牙指挥使,名义上是他的上司。

“不必多礼。”

徐温扶住他的手臂,嘴角含笑道:“眼下下了差,又是在府中,不必行这些繁文缛节。今日设宴,只是想与吕兄叙叙旧。”

叙叙旧?

吕师周心中不由冷笑一声,他可不记得自己与徐温有甚交情。

一番毫无营养的虚伪寒暄之后,徐温热情地招呼吕师周在主宾位落座。

舞姬们鱼贯而入,丝竹声也变得更加动人。

徐温亲自提起桌上的鎏金酒壶,为吕师周斟满了杯中的美酒。

“吕兄。”

徐温举起酒杯,双眼凝视着吕师周,那眼神“真诚”得可怕,仿佛能将人的心都看穿:“你我相识至今,已有二十余载了吧?”

“二十六载。”

吕师周缓缓答道。

短短一句话,就让吕师周拉入回忆之中。

彼时的先王,不过只据有庐州一郡,江南之地混乱无比,大大小小的势力足有百余。那时,他尚且年少,随父投奔先王。

那时的徐温,还只是先王麾下一个小小的伍长。

“李太白有诗云: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时光匆匆,二十余载一晃而过,你我从英姿勃发的少年郎,变的垂垂老矣。当年追随先王南征北战,却恍如昨日。”

吕师周握着冰冷的酒杯,不知在想着什么。

他没有看徐温,只是目光空洞地盯着杯中晃动的琥珀色酒液,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沉闷的音节。

见状,徐温也不在意,继续说道:“我已过知天命之年,不知还有几年阳寿。”

瞥了眼徐温幞头下乌黑的鬓角,吕师周朗声道:“徐指挥春秋鼎盛,气血充盈,何故伤春悲秋。”

徐温微微叹了口气:“并非是我伤春悲秋,近些时日,午夜总梦见先王。先王问我,杨氏基业可坚,我却无言以对。”

“如今江南看似稳固,实则内忧外患,北有朱温,南有钱镠,这两年又冒出刘靖这等猛虎,夺取歙州。朝堂之内奸佞横行,大王年少,被朱思勍、范思从等奸佞蛊惑,杨吴基业风雨飘摇,稍有不慎,便会有灭顶之灾,届时到了九泉之下,我又有何颜面见大王。”

吕师周品着酒,静静看着徐温表演,心中警惕却并非放松分毫。

哪曾想,徐温话音一转,端起酒杯,那眼神复杂而真诚:“来,不说这些烦心事!今夜,你我兄弟就当是为先王守夜,共饮此杯,如何?”

“请酒。”

吕师周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

王府正门外,那支黑甲队伍的为首将领纪祥,在一处黑暗的拐角后,冷冷地抬起了右手。

门口当值的几名黑云都士卒,是吕师周撤走大部人马后,仅剩的几名看门人。

他们见了这支突然出现的队伍,先是一愣,还以为是哪一营的弟兄过来换防,正要开口询问口令。

可回答他们的,是数十支早已上弦的强弩。

“咻咻咻——”

密集的尖啸撕裂空气。

一支弩箭精准地贯穿了其中一名士卒的咽喉,他脸上的错愕还未散去,喉咙里便发出“嗬嗬”的漏风声,鲜血从指缝间喷涌而出。

其余几人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被射成了筛子,抽搐着倒在血泊中。

……

徐府的厅堂内,徐温依旧在絮絮叨叨说着往事,吕师周虽心中不耐烦,却也不好拂了对方的面子。

他端起酒杯,将杯中温热的酒液一饮而尽。

酒是好酒,醇厚辛辣。

可这股暖意,却驱散不了他心中那股愈发浓重的寒意。

今夜的酒,喝得格外不是滋味。

……

王府门前,浓重的血腥气,迅速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纪祥的面容冷酷如冰,他看也未看地上的尸体,一挥手。

“张武,带一队人守住后门!李四,你带人把守所有侧门!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去!”

“喏!”

两名百夫长沉声应诺,各自点了五十人,身形一晃,便如同融入黑暗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向着预定位置迅速消失。

另一名队正则指挥手下,将门前的尸体飞快地拖入旁边的黑暗中。

又有人提着水桶,简单地冲洗着地上的血迹。

一切都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熟练得令人心悸。

“走!”

纪祥握紧了腰间佩刀的刀柄,第一个踏过了那高高的门槛。

……

王府深处,寝宫之内。

丝竹之音靡靡,一队身着轻纱的舞女,伴随着乐曲翩翩起舞。

杨渥侧躺在软榻之上,一边享受着婢女的服侍,一边欣赏歌舞。

微微张开口,身旁可人儿的婢女,便贴心的将酒盏送到唇边。

抿了口果酒,他随意一指。

另一名婢女当即心领神会,拿着象牙筷箸夹起一片晶莹剔透的鱼脍,沾了沾酱汁,送入杨渥口中。

“唔!”

鱼脍入口,杨渥不由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哼。

今日的鱼脍着实可口,肉质鲜嫩,咀嚼之余微微弹牙。

白日里被吕师周顶撞的怒气,早已在美酒和美食中烟消云散。

他甚至在盘算着,等马球场修好了,该如何羞辱吕师周那个不识抬举的蠢货。

忽地,寝殿外隐隐传来一阵嘈杂的哭喊和尖叫之声。

被搅了雅兴的杨渥,当即皱起眉头,正要开口呵斥。

“砰!”

一声巨响,寝宫那两扇沉重的木门被人用蛮力一脚踹开,轰然向内倒去。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的杨渥整个人一颤。

下一刻,纪祥手持一柄还在滴血的钢刀,带着数十名浑身煞气的甲士,大步闯了进来。

“当啷!”

惊惶之下,婢女手中的琉璃酒杯摔得粉碎。

杨渥看着为首那人刀锋上滴落的鲜血,吓得魂飞魄散。

他只是性情暴戾,狂妄自大,并非是痴傻儿,眼下哪里还不清楚这些人要干什么。

一时间,那张养尊处优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嘴唇哆嗦着,色厉内荏地叫道:“纪祥,你敢持械带兵擅闯王府,还不速速退下,本王就当甚么都没发生过。”

“大王,末将恕难从命。今日奉命,特来送你一程!”

纪祥狞笑一声,踩着名贵的波斯地毯,一步步走向罗汉床。

扬渥手脚并用地向后爬,狼狈地在光滑油亮的罗汉床面上打滑,身下华美的丝绸袍子迅速被一片湿热的痕迹浸染,一股骚臭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他竟然被吓的失禁了。

很快,他便退到了角落,退无可退。

“饶……饶命……”

扬渥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点声音。

“别杀我!别杀我!钱!我给你们钱!王府府库之中,有数百万之巨,都可以送给你们。”

“对,刺史!只要你们放下刀……本王便封你们为刺史!”

“谁是主谋?是张颢吗?你们放心,本王会帮你们杀了他!”

听到数百万贯钱财以及刺史这几个字,纪祥身后的几名甲士,眼中明显闪过一丝贪婪与意动,握着刀的手也微微松动了几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他们冒着被诛九族的风险,就是为了谋求一个富贵。

眼下,杨渥开出的条件,着实让他们心动。

唯有纪祥,那张如同铁铸的脸上没有半分波动。

他乃是张颢的心腹爱将,今日所为,是为张颢,也是为他自己。

同时,他也清楚,以杨渥疯狗一样的性子,怎会放过自己。

下一刻,他猛地举起横刀,在杨渥惊恐绝望的尖叫声中,狠狠捅去!

“噗嗤!”

刀锋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杨渥的胸口爆开一团刺目的血花,惨叫声戛然而止。

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胸前的伤口,然后重重地倒在地上。

扬渥并没有立刻断气,只是绝望地睁大了双眼,身体像离了水的鱼一样剧烈地抽搐着。

纪祥见他没死,想要拔刀再刺,只是横刀卡在了骨缝里,拔了两下竟没有拔出来,反倒惹得杨渥一阵凄厉的惨叫。

情急之下,他干脆松开握刀的手,四下看了看,忽然伸手将一名吓傻的婢女薄纱披肩扯下。

三两下将薄纱拧成绳状,纪祥一跃跳上罗汉床,在杨渥最后的徒劳的挣扎中,面无表情地将绳索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绳索,开始一寸一寸地收紧。

窒息的痛苦让杨渥的挣扎愈发剧烈,他的眼球暴突,脸色涨成了青紫色。

就在他瞳孔彻底放大的前一刻,纪祥在他耳边,用近乎呢喃的声音,轻轻说道:“大王莫怕,头晕是正常的,先王在下面等你。”

杨渥的身体最后一次剧烈地抽搐,四肢猛地绷直,然后,彻底僵住,再无声息。

纪祥松开了手中的绳索,却没有立刻起身。

他弯着腰,用一丝不苟的动作,将杨渥身上因为挣扎而变得凌乱不堪的衣袍,仔仔细细地抚平,整理好。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站直了身体,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纪祥转过身,对着身后那些或震惊、或贪婪、或恐惧,神情各异的甲士们,用毫无波澜的语气,吐出了四个字:“一个不留!”

寝殿内立即响起婢女们的尖叫,与刀刃入肉之声。

很快,寝殿再次回归平静。

舞女与婢女的尸体被拖走,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只是空气中,却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

纪祥转身,对一名心腹百夫长低声下令:“去太医署,将王太医请来,告诉他,大王突发恶疾,人事不省。记住,是请。”

那百夫长心领神会,带着一队人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纪祥则提步,走向寝宫之外,他的任务,是封锁这里,等待这场大戏的下一个关键人物。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年过花甲的王太医便被几个甲士半扶半架地“请”了过来。

老头子半夜被从被窝里拖出来,一路疾行,吓得魂不附体,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当他被推进那间弥漫着血腥与骚臭味的寝宫时,腿肚子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纪祥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王太医颤巍巍地上前,当他看清软榻上那个面色青紫、胸口衣袍被血浸透的身影时,整个人如遭雷击。

他下意识地伸出两根手指,想要去探杨渥的脖颈,但手刚伸到一半,就被纪祥冰冷的眼神给钉在了原地。

作为侍奉了两代淮南王的御用太医,他只看了一眼,便知晓了一切。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王太医的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

纪祥缓缓上前一步,声音不大:“王太医,大王近日沉迷玩乐,心力交瘁,方才突发恶疾,人事不省。”

“太医乃是杏林妙手,医术精湛,想来应当知晓到底是何病症?”

王太医的脑子一片空白。

他看着纪祥那张毫无感情的脸,看着他身后那些按着刀柄、眼神凶狠的甲士,他明白了。

如今只要自己说错一个字,他自己包括全家老小,明天就会从广陵城彻底消失。

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滚落,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哭喊道:“大王……大王乃是……突发风疾,痰气上涌,堵塞心脉……老夫……老夫来迟一步,药石罔效啊!老夫罪该万死!”

纪祥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微不可见的满意神色。

他对着门外挥了挥手。

“传令下去,大王不幸暴毙。全城缟素,为大王致哀!”

而此刻,徐府的宴席,也终于到了尾声。

……

子时。

吕师周带着几分微醺,和一丝怎么也挥之不去的不安,离开了府邸。

徐温一直将他送到大门口,脸上的笑容自始至终都热情洋溢,看不出丝毫破绽。

吕师周骑在马上,夜风吹来,带着几分凉意,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些许。

刚回到牙城,一名心腹亲兵连滚带爬地冲进营帐,脸上满是惊骇:“将军!不……不好了!”

那亲兵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得尖利,甚至带着一丝哭腔。

“王府……王府出事了!”

吕师周脸上的酒意,仿佛在这一瞬间被彻底蒸发,褪得一干二净。

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抓住了亲兵的衣领:“说清楚!出什么事了!”

“大王……大王他……”

亲兵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恐惧,磕磕巴巴地说道:“暴毙了!”

暴毙了!

吕师周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一片空白,耳中只剩下尖锐的鸣响。

他缓缓地抬起头,看着那个跪在地上满脸惊惧的亲兵,眼神里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

徐温那过分热情的笑。

那杯意有所指的“忠义之酒”。

傍晚时分,空无一人的王府大门。

还有……他亲手撤走的所有卫兵。

一桩桩,一件件,一幕幕,都在他的脑子里疯狂地闪过去,最后拼凑成一个完整而残酷的真相。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他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身体一阵踉跄。

“哐当!”

一声巨响,撞倒了身后的兵器架。

长刀、长枪和箭矢散落了一地。

吕师周只是低着头,看了看自己那双正在微微发抖的手。

“呵……”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着,笑得浑身颤抖,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笑声中充满了荒谬与悔恨。

那笑声,比任何哭声都更令人心碎,比任何怒吼都更令人恐惧。

跪在地上的亲兵,惊恐地看着自己那已经彻底疯掉的将军,吓得连哭泣都忘了。

营帐之内,只剩下那癫狂的笑声,在死寂的夜里,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