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船坞

与北方的酷寒和血腥截然不同,南方的饶州,已是春意盎然,草长莺飞。

丹阳湖水匪头子甘宁,带着他麾下最精锐的三百多名弟兄,一路星夜兼程,终于抵达了鄱阳郡城。

当他们这群面相凶悍、衣衫褴褛却带着一身江湖草莽气的汉子出现在城门口时,守城士兵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

事实上,早在他们踏足饶州地界时,就已经被安插在边境的斥候发现。

若非季仲早就打过招呼,这么多精壮的汉子聚集过境,早就被一网打尽了。

看着城门口的守军士兵虽然穿着普通的军服,但站姿挺拔,队列严整,目光中没有寻常官兵的懒散。

甘宁等人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心中暗凛。

这饶州的兵,看着就和别处的不一样。

守城士兵的手不自觉地按在了刀柄上,一名队正上前一步,正欲盘问。

然而,没等他开口,一名身着身着劲装短打的高大男子便从城门内快步迎了出来。

正是季仲!

“甘兄弟,许久不见!”

“季二哥!”

甘宁面色一喜,立即迎上前。

两人是老相识,此刻久别重逢,自然喜不自胜。

季仲面带笑意,亲切的扶住甘宁手臂:“哈哈,甘兄弟可算来了。”

见季仲热情依旧,与以往别无二致,甘宁脸上的笑容更甚,爽朗的笑道:“数年不见,季二哥风采更甚往昔,如今执掌一军,征战四方,总算得偿所愿,小弟在此祝贺。”

作为老相识,季仲的志向,他岂能不知。

季仲摆摆手,侧身让开道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叙旧的话稍后再说,刺史已在府中备下酒宴,等候多时,请随我来。”

刘刺史?

甘宁和他身后那三百多个桀骜不驯的水匪,心中齐齐一震。

他们以为,自己这群在官府档案里挂了号的水匪前来投奔,最多是个小吏接待,走一套繁琐的流程。

运气不好,还可能被当成奸细抓起来。

可现在,不仅是季仲亲自出迎,更是那位权掌饶州、新近声名鹊起的刘刺史,亲自设宴等候?

这份礼遇,瞬间冲散了他们连日赶路的疲惫和心中的忐忑。

原本七上八下的心,瞬间安定了大半。

士为知己者死,他们或许还不懂这句文绉绉的话。

但他们懂一个最朴素的道理。

人家看得起你!

刺史府内。

刘靖刚刚放下手中的毛笔。

昨日崔蓉蓉寄来的信他看完了,信中说,林婉和她的二哥林仲已安然抵达歙州。

字里行间,除了报平安,还带着一丝小女儿家的娇嗔,抱怨他离家太久。

他提笔,饱蘸浓墨,先铺开了一张柔软的熟宣。

笔尖落下,他身上那股运筹帷幄、杀伐决断的气息尽数收敛,只剩下流淌于心间的脉脉思念。

这是给崔蓉蓉的家书。

“宦娘爱妻,见字如晤。”

“饶州一别,倏忽月余,于为夫心中,却恍若三秋。夜阑人静,铁甲寒凉,唯念卿与膝下,方得一丝温暖。不知家中安否?岳丈身体可还康健?”

“饶州初定,庶事草创,军务冗繁,实难脱身。然今日之劳,皆为异日之安。待此间事了,靖必星夜返家,不敢稍有迟缓。届时,定要尝尝你亲手做的梅花糕。”

“膝下二女,乃吾心头至宝。大女可又高了些?学业有无懈怠?然其性跳脱,莫要过苛,顺其天性即可。小女牙牙,如今可会唤‘阿耶’?每念及此,心中满思。”

“卿亦需善自保重,勿以我为念,忧思伤神。待我归来,必与卿泛舟新安江上,共话桑麻,以补今日分离之憾。”

“夫 刘靖 手具”

写完,刘靖将信纸上尚未干透的墨迹轻轻吹干,眼神中的温柔久久未曾散去。

他小心翼翼地将信折好,放入一个精致的信封。

随即,他换了一张质地更硬的公文用笺,脸上的神情也随之变得肃然。

笔锋起落间,温情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敬意。

这是给林婉兄妹的信。

“仲德兄、林娘子,见字如晤。”

“惊闻足下已至歙州,靖身陷军旅,未能亲迎,疏慢之罪,还望海涵。”

“江西板荡之际,豪杰并起,然多为逐利之辈。足下能不避艰险,弃暗投明,慨然一行,此高义靖铭感五内。”

“然饶州初定,百废待举,靖实难抽身。故暂请足下屈尊于歙州盘桓数日,靖已修书崔公,必以国士之礼相待,断不敢有丝毫怠慢。歙州虽小,亦可观我治下之一斑。”

“待危氛靖,王道光,靖必扫榻以待,与君共商匡扶社稷之大计。”

“刘靖 敬上”

信中,最后一句“共商匡扶社稷之大计”,刘靖下笔极重,墨迹饱满,力透纸背。

他很清楚,对于林家这等世家,任何虚伪的客套和金钱的许诺都只是次要的。

唯有这份将他们直接拔高到“匡扶汉室”这一政治愿景的最高层面,将他们视为共创大业的伙伴,才是最能击中他们内心。

刚用火漆封好两封信,一名亲卫快步入内。

“启禀主公,季将军求见。”

“让他进来。”

季仲大步流星地走进,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刺史,甘宁到了!”

刘靖闻言,立刻放下所有公务,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笑意。

“人在何处?”

“末将已将他们一行人安排在偏厅等候。”

“走,随我一同去见见。”

刘靖掸了掸衣袖,没有换上官服,依旧是一身寻常的儒衫,直接向外走去。

季仲愣住了。

他本以为刘靖会说“宣他进来”,这已经是极高的礼遇了。

可眼下竟要亲自去迎?

偏厅内,甘宁和他麾下的一众大小头目正襟危坐,如坐针毡。

这刺史府的陈设虽然不算奢华,但处处透着一股雅致与威严,让他们这些常年混迹于江湖草莽的人浑身不自在。

当看到刘靖带着季仲等将领,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亲自走进来时,他们彻底呆住了。

“本官恭候诸位壮士多时了!”

刘靖脸上带着笑,目光没有丝毫轻视,坦然地扫过每一个人,最后对着为首的甘宁拱了拱手。

甘宁脑中轰然一响,瞬间回神。

他本是桀骜之人,此刻却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一个箭步上前,单膝重重跪地!

这一下,是发自内心的敬服。

“草民甘宁,拜见刺史大人!”

他身后的一众水匪,也跟着哗啦啦跪倒一片,动作笨拙却真诚。

他们都是刀口舔血的汉子,见惯了官府的傲慢与凶残,也见过不少所谓礼贤下士的官僚,但那些人眼中的审视和利用,根本藏不住。

何曾见过如此真心实意、不带一丝架子的一方诸侯?

“快快请起!甘壮士快请起!”

刘靖亲自上前,双手将甘宁扶起,力道沉稳。

“诸位能来投我刘靖,是看得起我!从今往后,大家便是一家人,再无草民与官家之分,不必行此大礼!”

一番话,说得甘宁等人心头一片火热。

那份被官府视为草芥、被世人视为盗匪的卑微,在这一刻,仿佛少了七八分。

他们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被当成了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来对待。

当夜,刺史府大摆筵宴,为甘宁一行人接风洗尘。

宴会上所用的一应器皿、美酒,皆是从危仔倡那缴获寻来的。

这些晶莹剔透、温润如玉的金银器皿、封存多年的佳酿,本是危仔倡为自己准备的庆功之物,如今,却便宜了它们的新主人。

酒宴之上,甘宁那些在刀口上打滚的弟兄们,看着眼前雪白的瓷碗、温热的黄酒,以及大块流油的炙肉,许多人握着筷子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他们中的一些人,一辈子吃的都是粗陶碗,喝的是劣质水酒,甚至不敢下箸,生怕弄脏了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华美器皿。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是甘宁手下的一名小头目,端起酒碗,看着碗中清亮的酒液,眼眶竟有些发红。

他一口饮尽,辛辣的酒液入喉,却烫得他心里发暖。

他猛地用油腻的手背擦了擦眼睛,又夹起一大块肉塞进嘴里,大口咀嚼着,仿佛要把这些年的委屈和心酸一并吞下。

刘靖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亲自起身,走到那络腮胡汉子身边,为他再次满上一杯,又为甘宁满上一杯,最后高高举起自己的酒杯。

“今日不分主客,诸位皆是我刘靖的兄弟,吃好喝好!什么规矩都暂且放下,谁要是不吃饱喝足,就是看不起我刘靖!”

堂中那股拘谨的空气,在这句话后瞬间被融化。

“谢刺史!”

“干!”

压抑许久的豪迈之气终于爆发出来,众人纷纷举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气氛顿时热烈无比。

酒足饭饱,刘靖命人带甘宁等人先去安歇,并嘱咐下人,给每人都准备了干净的衣物和热水。

待众人散去,书房内,青阳散人从屏风后缓缓走出。

刘靖端起一杯醒酒茶,轻啜一口,淡淡问道。

“先生觉得,此人如何?”

青阳散人捋了捋山羊须,目光深邃,似乎还在回味刚才在屏风后观察到的一切。

他修的,是道门相人之术,观的,是一个人的精气神、骨相气色。

片刻后,他收回目光,沉声道。

“此人眉有煞气,眼藏精光,鼻梁高挺,是头桀骜不驯的猛虎。用好了,能吞江河,开疆拓土……”

“用不好,野性难除,便要噬主。”

刘靖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莫名的笑意。

他的指尖在温热的茶盏上轻轻摩挲,心中却闪过一连串念头。

青阳散人的相人之术,确实精妙,能观其表,察其气。

这是这个时代顶级的识人术。

可惜,相由心生,可这“心”,却是世上最易变的东西。

所谓“气度”,不过是此刻心境的投射罢了。

一个人的忠诚与否,并不完全取决于他的本性,更多的是取决于他所处的环境、他所面对的君主,以及他自身的欲望是否得到了满足和引导。

刘靖的脑海中,仿佛翻过一页页史书。

那些名留青史的奸臣叛将,哪个在少年时,不是一腔热血,气度不凡?

可随着地位、权势、欲望的膨胀,昔日的屠龙少年,最终自己也长出了鳞甲。

所以,看人,永远不能只看一时。

信人,更不如信自己亲手打造的“笼子”。

这些念头在刘靖心中一闪而过,他将茶盏轻轻放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

“猛虎?”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声音平静。

“猛虎,就要关在更大的笼子里。”

“光有笼子还不够,要喂饱了肉,再给他指明猎物的方向。”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洞察人心的锐利。

“他想要的,无非是出人头地,封妻荫子,光宗耀祖。”

“他前半生所受的屈辱,正是他后半生奋斗的动力。”

“这些,别人给不了他,但我给得起。”

青阳散人看着刘靖的背影,心中微凛,随即微微躬身,不再多言。

他明白了。

他看得是“相”,是此人当下的状态。

而主公看的,是“势”,是人性与利益交织下的未来。

自己看到的是风险,而主公看到的,却是驾驭风险的手段。

这便是人主与谋士的根本差别。

翌日。

刘靖将甘宁单独召至书房。

“昨夜休息得如何?”刘靖微笑问道。

“托主公洪福,甘宁从未睡得如此安稳。”

甘宁抱拳,神色恭敬。

一夜之间,他的称呼已经从“刺史”变成了更亲近的“主公”,这是他内心归属感的体现。

“坐。”

刘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开门见山:“本官心得饶州,欲组建一支水师,你意下如何?”

甘宁精神一振。

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机会!

他沉吟片刻,没有立刻表功,而是徐徐说道:“回禀主公,水军作战,与陆战迥异。兵贵精,而不在多。”

“船只狭窄,军阵难开,一旦交战,最终免不了接舷肉搏。”

“人一多,在船上反而施展不开,遇上风浪更是自乱阵脚,未战先败。”

刘靖赞许地点了点头:“说得好。以你之见,一支精锐水军,人数几何为宜?”

甘宁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了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敢问主公,这支水军,未来治辖几何?”

这个问题,问的是战略目标。

刘靖走到墙边巨大的舆图前,舆图上详细地标注了江西各地的山川河流。他的手指从饶州出发,沿着信江,划过鄱阳湖,再逆赣江而上,几乎囊括了整个江西的水系网络。

最终,他的手指重重点在了浩渺的鄱阳湖中心。

他转过身,看着甘宁,一字一顿地吐出两个字。

“江西。”

甘宁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不是没见过有野心的人,但那些人的野心,是吞并一两个县,占据一两个郡。

而眼前这位年轻的主公,一开口,就是整个江西!

他看着刘靖,从那平静的目光中,看到的是吞吐天下的雄心!

甘宁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狂澜,大脑飞速盘算起来。

“若要控扼整个江西水域,震慑宵小,保障商路,精锐水师,三千足矣!”

“另需各类辅兵约千人,负责后勤、修船等杂务。”

“可。”

刘靖当即拍板,没有丝毫犹豫。

“自今日起,本官便命你为‘水师都指挥使’!”

“修建军营,招募士卒,督造战船之事,全权交由你负责!钱粮军械,户曹工曹将全力配合你!”

尽管早有预料,但当“水师都指挥使”这五个字如千钧巨石般砸下来时,甘宁心头满是狂喜,让他一瞬间有些眩晕。

水师都指挥使!这是何等重要的职位!

意味着他将执掌这支全新军队的最高权力!

主公竟将如此重任,交给了他这个昨日还是水匪头子的人!

这份信任,比千金更重!

他猛地单膝跪地,这一次,膝盖砸在坚硬的青石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甘宁,定不负主公所托!”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带着一丝哽咽。

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这一点是刘靖的座右铭。

最怕的就是上位一知半解,却要处处指手画脚。

况且,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刘靖既然敢用甘宁,自然留有后手。

任命一下,刺史府的各个部门高效运转起来。

户曹拨付了第一批钱粮,工曹的官吏带着工匠名册前来报到,鄱阳县衙也开始组织征募民夫。

平静的鄱阳湖畔,瞬间变成了一片热火朝天的巨大工地。

这一日,刘靖巡视完新兵操练,在许龟等亲卫的护卫下,纵马来到湖畔。

马蹄踏在湿软的泥地上,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汽、新砍伐的松木清香以及工匠们身上淡淡的汗味。

远处传来叮叮当当的锤击声、粗砺的锯木声和工头们嘶哑的号子声,混杂在一起。

仅仅数日,三千人的军营主体已近完工,一排排简易却坚固的营房拔地而起。

甘宁正卷着裤腿,赤着脚,满身泥泞地和一群匠人在河畔比划着,争论着什么。

他看到刘靖的旗号,迅速交代两句,便一路小跑着迎了上来,脚上的泥点甩得到处都是。

“主公!”

他脸上带着兴奋的红光,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狼狈模样。

刘靖看着他这副模样,眼中闪过满意之色。

他喜欢这种充满干劲的下属。

刘靖翻身下马,将马缰递给亲卫:“不必多礼,领本官四处转转。”

“是!”

走过一片正在搭建的营房时,刘靖脚步微顿,目光落在一处梁柱的接口上。

他平静地对跟在身后的甘宁说:“那个位置的卯榫,换个十字交叉的接法,用料更省,或可省力三成,坚固一倍。”

甘宁一愣,顺着刘靖的目光看去,那是最寻常不过的榫卯结构,几代工匠都是这么做的,能有什么问题?

他将信将疑地把话传给一旁正在指挥的老师傅。

那老师傅姓王,是这一带有名的木匠,闻言也是一脸茫然。

但他不敢违逆刺史大人的金口玉言,当即找来木料,按刘靖所说的方法,将两个榫卯结构改良后交叉嵌套。

片刻之后,王老匠头拿着新做好的卯榫接头,双手竟然在微微颤抖,满脸的不可思议。

他用力扭了扭,那接头纹丝不动,比他做了一辈子的活计都要牢固数倍。

甘宁凑过去一看,也是倒吸一口凉气。

仅仅是改变了一下衔接的方式,其稳固程度,竟真的天差地别!

这看似微小的改动,若是应用到整座营房,甚至是未来的战船上,带来的将是质的飞跃!

他再看向刘靖时,眼神中已经带上了一丝深深的敬畏。

这位主公,不仅懂军略,懂民生,竟然连这等木工百艺,都了如指掌?

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巡视完军营和码头,二人又来到不远处的一片开阔浅滩。

甘宁指着那片工地,语气中带着一丝骄傲,介绍道:“主公,此处便是造船之地。”

看着眼前空荡荡的河滩,刘靖不禁一愣。

此地只是稍稍平整了一番地面,不远处搭建了一排窝棚,这就是造船厂了?

待回过神,刘靖皱眉道:“船坞何在?”

此话一出,轮到甘宁愣住了。

只见他面色茫然的问道:“敢问刺史,何为船坞?”

唐时还没有船坞?

刘靖这才反应过来,船坞好似是宋时才出现,具体是北宋还是南宋,他记不清了。

念及此处,刘靖不答反问:“在此如何造船?”

甘宁虽不解,但还是如实答道:“回禀刺史,战船在此造好,底下铺设滚木,由上百名民夫合力,缓缓推入湖中。”

刘靖点点头,又问:“战船受损,又是如何修补?”

甘宁指着湖面道:“小修小补尚可在水中进行。若是大伤,情况紧急之下,只能遗弃。不紧急之时,则需动用数百人,耗费数日,用绞盘绳索,硬生生将战船从缓坡上拖拽上岸,再用方木一层层塞入船底,将战船架起,方可施工。”

“费时费力不说,稍有不慎,还会损伤船体龙骨,得不偿失。”

刘靖听完,摇了摇头:“如此太麻烦了,若用船坞,将省却无数麻烦。”

他没有立刻说下去,而是转过身,迎着湖面吹来的微风,目光望向烟波浩渺的湖心深处,仿佛在俯瞰未来整个江西水域的万千帆影。

甘宁和周围被吸引过来的匠人们,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静静地等待着他的下文。

刘靖的脑海中,一瞬间闪过了前世在电视纪录片里看到的,那艘沉睡了数百年的古船被整体打捞进现代化船坞进行修复的画面。

他收回目光,指着那片正在施工的河滩,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沉稳。

“在此处,挖一个深数丈,长宽足以容纳我军最大战船的巨坑。”

甘宁和周围被吸引过来的王老匠头等匠人们,都竖起了耳朵,满脸困惑。

挖坑?

挖坑做什么?

他们造的是船啊。

“坑底与四壁,务必平整。坑底之上,再打下坚固木桩,呈龙骨之形,用作承托船身。最关键处在于,面向湖水的一方,修建一道可以开合的坚固水闸。”

刘靖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像一道道天雷,在甘宁和匠人们的脑海中炸响。

他们似乎捕捉到了一丝什么,但那想法太过惊世骇俗,让他们不敢深思。

刘靖看着他们震撼的表情,继续说道:“往后,造船便在这‘船坞’的木桩上进行。船造好,打开水闸,引湖水入坞,船体自然浮起,可直接驶入湖中,省去了百人推船之苦。”

“要修船,则将船驶入坞内,关闭水闸,再将坞中之水用桔槔、龙骨水车等物泄尽。战船便会随着水位降低,平稳落在下方的木桩上,整个船底都将暴露在外,任由工匠从容检修!”

“若遇狂风巨浪,战船亦可停入船坞,关闭水闸,躲避风浪,远比停在码头港口安稳百倍!”

一番话说完,整个河滩,一片死寂。

喧闹的工地,第一次彻底安静下来。

锤击声、锯木声、号子声,全都消失了。

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呆呆地看着刘靖,仿佛在看一个讲述天方夜谭的疯子。

他们中的许多人,一辈子都在和木头、船只打交道,对刘靖所言的每一个字,都比旁人理解得更为深刻,也因此,内心所受的冲击更为剧烈!

王老匠头走到那片规划中的浅滩上,捡起一根树枝,在湿润的泥地上反复地划着一个长方形的坑,又在坑的一头画了一道闸门。

他口中喃喃自语,像是在与自己辩论,又像是在梦呓。

“一个水坑……一个能开关的水坑……”

“引水……抬船……泄水……落船……”

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了围拢过来的每一个匠人耳中。

一个年轻匠人终于忍不住,声音干涩地问:“王老,这……这真的行得通?水闸能扛得住那么大的水压吗?泄水要泄到何年何月?”

“行得通?”

王老匠头猛地回头,浑浊的双眼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亮,他嘶哑地吼道,“这不是行不行得通的问题,这是天老爷在帮我们干活!”

他激动地指着自己的胸口,又指着所有匠人:“我们最苦最累的是什么?就是把船弄上岸!眼下,刺史让水自己来干这个活!你懂吗?”

“是水在帮我们抬船、放船。水闸的问题,卯榫的问题,那都是手艺活。”

“只要肯下功夫,总能解决。可这个法子,是神仙才能想出来的。”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所有匠人的心坎上。

他们脑海中瞬间浮现出过往那噩梦般的修船场景。

上百号人汗流浃背,喊着沙哑的号子,用粗大的麻绳和简陋的绞盘,耗费数天甚至十数天,才能将一艘受损的战船从水里拖上岸。

期间稍有不慎,绳索断裂或是支撑不稳,船体二次受损,前功尽弃,甚至压死压伤役夫,都是常有的事。

而现在,这最危险的活计,真的可以变成开闸、关闸、放水这般简单的事情?

这已经不是技巧的革新,这是理念的颠覆!

人群之中,甘宁的震撼,却与这些匠人截然不同。

他不懂具体的营造之术,但他懂水战、懂后勤、他懂一支舰队的命脉在哪里!

他的脑海中,正飞速地闪过一幕幕画面,进行着疯狂的推演。

一艘己方主力战船,在激烈的战斗中船底被敌军撞出一个大洞,冒着沉没的风险,狼狈撤回。

按照旧法,它至少要退出战斗半年,甚至更久。

但现在,这艘船缓缓驶入船坞,闸门关闭,池水在数日之内泄尽。

工匠们围着稳稳当当落在木桩上的船体,架起火把,日夜赶工,三五日便可修复如初。

开闸引水,这艘战船便能再度杀入战场!

这意味着什么?

甘宁的手心,不自觉地攥紧了,指甲深深地陷入了肉里。

这意味着,一支拥有十艘战船和一座船坞的舰队,其实际持续作战能力,将远远超过一支拥有二十艘战船却没有船坞的水师!

战损的修复效率,将被提升十倍不止!

这在瞬息万变的战局中,是足以决定生死存亡的绝对优势!

这还不是全部。

有了这种安稳的建造环境,他们可以从容地建造更大、结构更复杂、威力更恐怖的巨型战船!

那些以往只存在于想象中、因为建造和维修难度过大而无法实现的设计,如今都有了实现的可能!

楼船可以造得更高,艨艟可以造得更坚固!

甘宁的呼吸,在这一刻变得有些急促。

他终于明白,主公任命他为水师都指挥使时,那句“治辖江西”的平淡话语背后,是何等恐怖的底气与雄心!

“主公……”

甘宁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沙哑,他对着刘靖深深一拜。

这一次,他的心中再无一丝一毫的桀骜。

“属下……明白了!”

刘靖看着眼前这群因为一个构想而陷入狂热与沉思的匠人与将领,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他知道,他扔下的,不仅仅是一座船坞的图纸。

更是一颗名为“技术革新”的火种。

这颗火种,将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从鄱阳湖畔开始,点燃一场足以燎原的熊熊大火!

而手握火种的他,将是这场变革唯一的引导者。

刘靖将他扶起,淡淡道:“本官只是提了个想法。”

“这船坞具体如何修建,水闸如何设计,用何种材料,还需你们这些真正的行家,去自行摸索,反复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