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他乡遇故知

骂了一阵刘靖,知晓饶州要不回来,钟匡时最终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他如今正处内忧外患之际,杨吴虽退兵,可依旧留有两三万大军驻守江州,虎视眈眈。

危全讽兄弟与彭玕叔侄,野心勃勃。

而他麾下引为倚仗的镇南军,则损失惨重,局势可谓是风雨飘摇。

他甚至只能在心底一遍遍地安慰自己,饶州在刘靖手里,总比在危氏兄弟手里要好上不少……

持续了数月的江西动乱,总算重归平静。

但这份平静之下,涌动着因刘靖强势入主饶州而掀起的暗流。

另一边,苏州战场已成血肉磨坊。

正如青阳散人所言,钱镠虽失了问鼎天下的雄心,可毕竟是与杨行密这等乱世豪杰缠斗了十余年的老江湖,麾下皆是百战悍卒,又有顾全武等一众将帅,远非久不动刀兵的江西可比。

随着顾全武率大军驰援,双方杀得天昏地暗,难解难分。

与此同时,钱镠军在温州、处州却连战连捷,卢约被打得只能困守孤城,苟延残喘。

湖南方面,雷彦恭得了杨渥的支援,也暂时顶住了马殷的猛攻,战局陷入僵持。

天下依旧纷乱如沸。

而刘靖,则死死抓住这来之不易的间隙,疯狂消化着他的战果。

民政上,随着一批批新任官员与胥吏的就位,整个饶州不需刘靖再耗费太多心神。

他终于能腾出手来。

整军!

吴凤岭一战,俘虏一万三千余人,外加两三万随军民夫。

刘靖剔除老弱,从中挑选出八千精壮,与先前收编的三千降卒一同打散重编。

算上风、林二军、骑兵营以及玄山都牙军,刘靖麾下兵卒暴增至两万。

这是真正的两万大军!

人人皆可战!

鄱阳郡城外,大营。

校场之上,近两万兵卒列成一个个沉默的方阵,旌旗如林,肃杀之气压得人喘不过气。

高台之上,刘靖一身玄甲,身姿笔挺,目光如电,英武不凡。

“此番大战,有功者,必赏!”

刘靖的声音,通过内力加持,清晰地砸进每个人的耳朵。

“传我军令!”

“凡风、林二军参战将士,军功之外,赏钱五贯!”

“阵亡将士,抚恤金三倍发放!家中子弟,优先录入学堂,免束脩!”

话音落下,风、林二军的方阵之中,瞬间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狂呼!

而那些新降的士卒,则个个瞪圆了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

须知,这五贯钱可是军功之外的赏钱。

军功另算!

刘靖抬手虚压,喧闹的校场再次安静。

“自今日起,我军增设‘火炽’、‘山敢’二军!”

“命!原风旭军副指挥康博,升任火炽军都指挥使!”

“原风旭军校尉柴根儿,升任火炽军副使!康博镇守歙州,暂由柴根儿统领全军!”

“命!原骑兵营都尉秦扬名(病秧子),升任山敢军都指挥使!”

“原林霄军指挥牛尾儿,升任山敢军副使!”

被点到名字的几人,个个挺直了胸膛,脸庞涨红,巨大的喜悦几乎要冲破胸膛。

“另,提拔风、林二军中有功之士三百七十二人,充任火、山二军各级军官!”

话音刚落,一队队亲卫抬着一口口沉重的大箱子走上高台。

“哗啦——”

亲卫队长一脚踹开最前面的一口箱子。

黄澄澄的铜钱从箱中倾泻而出,在日光下堆成一座刺眼的小山。

“赏!”

刘靖只说了一个字。

整个校场,彻底疯了!

高台之上,季仲看着那一张张因狂喜而扭曲的脸,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叹服。

赏罚分明。

说起来简单,但真正做起来,却没那么简单。

这就好比视钱财如粪土一样,简简单单六个字,嘴皮子一搭就行,是个人都会说,但真正能做到的人,古往今来,又有几个?

常言道,财帛动人心。

对于上位而言,数万,乃至数十万贯的赏钱洒出去,需要极强的心智,以及极大的魄力。

袁袭与庄三儿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撼。

他们想到了更深的一层——主公此举,不仅是收买人心,更是在用金钱和功名,为这支新生的军队,注入‘渴望’!

整军完毕后,大军便开始了紧锣密鼓的操练。

降兵也有降兵的好处,因为当过兵,有底子在,所以经过最初几日炼狱般的适应期后,他们很快便跟上了这种高强度的节奏。

张狗剩曾是彭玕麾下的一名小兵。

不对,连小兵都算不上。

他本是被强征的民夫,后来被人稀里糊涂塞了把刀,就成了兵。

在吴凤岭,他被人潮裹挟着,冲进了那个让他永生难忘的死亡峡谷。

他以为自己死定了。

可他活了下来,成了俘虏。

几个黑夜,他都在感谢老娘给他起了这个贱名。

现在,他又成了一名兵。

刘靖麾下,新编“山敢军”的一名新兵。

卯时,天色未明。

尖锐的哨声刺破梦境,将张二狗猛地惊醒。

他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地穿上那身还不合身的军服。

身边的同伴们睡眼惺忪,嘴里骂骂咧咧,动作却不敢有丝毫怠慢。

迟到,要挨鞭子。

执法队那帮臭丘八,下手可没个轻重,手里的鞭子那是往死里抡。

半刻钟后,所有人已在校场列队完毕。

“跑!”

队率一声怒吼。

一天的操练,开始了。

负重十斤,跑五里。

这只是开胃菜。

张二狗咬着牙,混在队伍里,每次呼吸都感觉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两条腿酸的可怕。

他以前在彭玕军中,所谓的操练,不过是列一列队,挥几下刀,糊弄差事。

可在这里,操练,是真的会要人命!

跑完步,是队列训练。

一个时辰,站在毒日头底下,纹丝不动。

汗水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张二狗感觉自己随时都会倒下去。

可他不敢。

他亲眼看到旁边一个新兵晃了一下,巡视的军法官一鞭子就抽了过去,背上立刻裂开一道血口。

午时。

终于熬到了吃饭。

张二狗拖着散架般的身体,跟着队伍挪到食堂。

当他闻到那股浓郁的饭菜香气时,所有的疲惫,仿佛都减轻了几分。

饭桶里,是冒着腾腾热气、粒粒分明的干饭!

不是那种掺和了大量野菜,半干半稀的糊糊,也不是混着谷壳麦麸和沙土的糙米,而是实实在在的饱满米饭!

菜是大锅炖的肉,肉块不多,也轮不到他,但菜汤上那层飘荡的油花,却是实实在在,在阳光下闪着金光,馋得人直流口水。

张二狗端着木碗,手有些抖。

他甚至荒唐地想,这莫不是一顿断头饭?

吃饱了好上路?

他看着身边同样是降兵的同伴,一个个都愣在那里,不敢伸手。

直到一个伙夫不耐烦地吼道:“看什么看!不吃就滚!后面的人还等着呢!”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疯了一样地冲上去抢饭。

张二狗狠狠扒了一大口饭。

米饭的香气瞬间充斥口腔,没有一丝沙土的硌牙感,只有谷物最纯粹的甘甜。

他想起了在彭玕军中,他们吃的是什么?

是能把牙硌掉、混着沙石的霉变粟米饼!

是喝了能拉一晚上肚子的浑浊菜汤!

军官们克扣军粮,他们能分到的,不过是牲口的食料!

“他娘的……这饭……是人吃的饭……”

身边一个同伴,一边把脸埋在碗里,一边含糊不清地嘟囔,眼泪和着饭一起吞进了肚子。

“哭个屁!”

另一个汉子狠狠嚼着米饭,仿佛要将以往的委屈全部吞下,眼眶红红的。

“老子当兵五年,头一次吃到嘴里没沙子的饭!跟着刘刺史,咱们是人!不是牲口!”

“没错!昨天那钱山看见没?只要咱们肯卖命,就有好日子过!总比跟着姓彭的,当狗还吃不饱强!”

听着同伴们的议论,张二狗扒饭的动作更快了。

吃饱了,才有力气。

下午,是器械操练。

长枪,格挡,劈刺。

教官是风林二军提拔上来的老兵,下手黑得很,一个动作不对,就是一脚踹过来。

张二狗被踹得在地上滚了两圈,疼得龇牙咧嘴,心里却没半句怨言。

他知道,教官说的对。

战场上,你慢一分,死的就是你。

这才是真正保命的本事!

而不是像以前那样,被人当牲口一样赶上战场去送死!

日落西山。

解散的哨声响起时,张二狗感觉自己连站着的力气都没了。

他几乎是爬回营房的。

晚饭依旧丰盛。

吃完饭,躺在通铺上,张二狗浑身的肉都在喊疼。

但他睡不着。

他想起了家,想起了自己那面黄肌瘦的婆娘和娃。

以前,他觉得当兵就是排队去死,没个盼头。

现在……

他摸了摸自己滚圆的肚皮,又想起了那堆积如山的赏钱,想起了教官那句“战场上学到的本事才是自己的”。

他忽然想明白了。

跟着彭玕,是当牲口,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宰了。

而跟着这位刘刺史,虽然累,虽然苦,却是把他当人看!

给他饭吃,教他本事,给他一个能挣来前程的念想。

黑暗中,张二狗的眼睛,亮得吓人。

他当兵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躺在床上想的不是“明天会不会死”,而是“明天要怎么练,才能在战场上多杀一个敌人”。

他想到了那堆积如山的赏钱,想到了家人可以被接到军属营的承诺。

他攥紧了拳头,骨节发白。

这条烂命,以前是自己的。

从今往后,是刘刺史的了。

……

歙州,刺史府。

崔蓉蓉与钱卿卿正并肩坐着,看着刘靖从饶州寄回来的书信。

信中除了报平安,便是饶州大捷的详情,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豪情。

就在这时,一名婢女快步走入。

“启禀夫人,府外有一位自称林婉的娘子,说是您的故人,前来求见。”

“林婉?”

崔蓉蓉一怔,随即脸上露出真挚的惊喜,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

她立刻起身。

“快请!”

钱卿卿则在听到“林”这个姓氏的瞬间,眸光微动,端起茶杯的动作慢了半分,已在心中将江南各路商贾世家过了一遍。

片刻之后,当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崔蓉蓉快步迎了上去,亲热地拉住对方的手。

他乡遇故知,怎能不喜。

“采芙,真的是你。我还以为听错了呢。快进来,路上辛苦了吧?”

她的热情恰到好处,既显亲密,又有分寸。

来人正是林婉,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位身形挺拔、气质儒雅的年轻男子。

“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林婉见到崔蓉蓉,眼中也满是喜悦,任由她拉着自己的手,介绍道:“一别经年,风采依旧。这位是我家二哥,林博。”

“林公子。”

崔蓉蓉对着林博微微颔首,笑容温婉可亲。

林博则恭敬地长揖一拜,姿态放得极低。

“林博拜见崔夫人。家父常说,能得崔氏女为妻,是刘刺史此生大幸。”

“今日一见,方知所言不虚。”

崔蓉蓉被这番夸赞说得脸颊微红,轻轻摆手道:“林公子过誉了。快请坐,都站着做什么。”

一番寒暄过后,婢女奉上香茗,崔蓉蓉拉着林婉的手,关切地问道:“你们怎么突然来歙州了?这一路山高水远的,可还安稳?”

林婉看了一眼自家二哥,抿嘴一笑,说出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我林家世代经商,听闻饶州大捷,百废待兴,便想着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商机。”

林博也顺势接话,语气诚恳:“夫人说笑了,自入了歙州地界,官道平整,往来商旅不绝,秩序井然,与别处大不相同。”

“我兄妹二人反倒是开了眼界,心中对刘刺史的敬佩又多了几分。”

崔蓉蓉听了,笑容更盛,仿佛真的信了这番话,热情地说道:“那可是来对地方了,夫君正愁着如何恢复饶州商路呢,你们可要多住些时日。”

她不点破对方的来意,只是顺着对方的话,将刺史府的善意与诚意展露无遗。

而一旁的钱卿卿,始终没有插话,只是安静地听着。

在听到林博那番话时,她垂下的眼帘微微一抬,目光在林博那看似沉稳实则暗藏期待的脸上轻轻一扫,心中已是一片雪亮。

商机?

林家商路遍布江淮,何曾缺过商机?

他们缺的,是在这乱世之中,一艘能载着他们家族平安渡过风浪的船。

吴凤岭一战,夫君向天下证明了,他不仅能造船,更能掌舵。

这林家,是闻着味儿,来买船票了。

林博也在这时将话题引向正轨:“一是要恭贺刘刺史鄱阳大捷,威震江西。二来,也是想请教夫人,不知刘刺史何时能返回歙州?”

“家父特备薄礼,命我兄妹二人务必亲手奉上。”

这才是真正的来意。

崔蓉蓉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温和地说道:“夫君如今身系饶州安危,将士们浴血奋战方得此胜,安抚百姓、整顿军务千头万绪,归期实在未定。”

“不过,他若知道你们来了,定会十分欢喜。”

她的话滴水不漏,既表达了亲近,又未泄露任何军政机密。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的钱卿卿忽然开口了。

她看向林博,声音清冷又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心:“听闻林家商队常行于江淮,不知如今沿途可还太平?夫君也常忧心商路不靖,影响民生。”

林博心中一凛,知道这位夫人绝非寻常后宅女子,连忙恭敬地回答:“回夫人,如今各处皆有兵祸,”

“商路时断时续,唯有入了咱们歙州地界,才算真正安稳。”

“这也是我等佩服刘刺史之处,乱世之中,能保一方平安,便是天大的功德。”

钱卿卿听完,便不再多问,只是微微颔首,端起了茶杯。

崔蓉蓉见状,自然地将话题接了过来,柔声道:“二位远道而来,一路辛苦。若不嫌弃,便在城中暂住些时日,也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林家兄妹对视一眼,立刻点头应下。

“那便叨扰夫人了。”

崔蓉蓉笑着摇了摇头,当即吩咐下去,声音里带着不容置喙的柔和。

“来人,备宴,今晚我要为林家郎君和婉儿妹妹接风洗尘。”

她说完,目光转向身旁的钱卿卿。

钱卿卿立刻心领神会。

她放下茶杯,对崔蓉蓉报以一个温婉的微笑,随即开口,声音清脆而干练,却又是对着下人说的。

“姐姐说的是,理当如此。”

“去,将府库里那两匹新得的蜀锦取来,赠予林家娘子。”

“再告诉后厨,晚宴按最高规格来,不得有丝毫怠慢。”

一句话,既以雷霆之势定下了接待的规格与态度,又用实际行动向林家兄妹展示了刺史府的诚意与实力。

一个负责春风化雨,安抚人心。

一个负责权衡利弊,敲定实务。

在这小小的后宅之中,两位夫人,已然配合得天衣无缝。